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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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徐振輔/豹子對你而言是什麼?

2021/04/18 05:30

圖◎阿尼默

◎徐振輔 圖◎阿尼默

幾天前,禿鷲闖入寺廟,將經堂破壞成一片廢墟。那之後,僧人拉莫札西就用大鎖扣上廟門,禿鷲要想硬闖就拿鐵條擊打祂們嘴尖。實驗結果顯示,禿鷲的喙相當敏感,能輕易達到嚇阻效果。若執意跟翅膀或爪子搏鬥,反而有被劃傷的危險。

寺廟坐落於岩山夾縫間的平緩草坡,門前插了薩迦派花旗,一旁灰白色矮房是拉莫札西的宿舍。屋內布置簡樸而實用,床頭用膠帶貼了幾張雜誌剪下的風景圖片,有海岸邊的燈塔、沙漠中的金字塔和一些別的。每隔一段時日,拉莫札西就會穿上褪色的紅袈裟,戴起遮陽帽,到縣城漫遊數日。這陣子太過忙碌無法抽身,他才意識到,探索城市對於維繫生活熱情多麼重要。為了排解寂寞,他只能天天透過窗子,計算天葬台上禿鷲數量的變化――今天已經超過四十隻了。

禿鷲是空行母的化身,亦是古老時期受蓮師調伏的神靈,雖說平時性格定靜,但沒有徹底消除內在凶性。最近天葬台上堆放了數具屍體,用石頭壓在一塊綠色防水布底下,禿鷲們受腐肉吸引卻無力揭開,才會跑來寺廟撒野。為安撫情緒,拉莫札西試過餵食青稞,但就算穀粒撒到頭上,祂們也只是東閃西躲。他理解到,空行母沒有放棄食肉本性,只是不願意或者無法殺生罷了。然而那些剛剛死去、心識尚未離去的肉身,祂們同樣不願意吃。這引起拉莫札西新的疑惑:禿鷲如何得知靈魂離去了沒有?於是他和鄰近牧戶要來大量新鮮牛血,準備沾血和不沾血的兩種糌粑團,透過改變風向、外形、陳放時間等條件,進行了一系列實驗。綜合野外觀察所得到的結論是,空行母看不見靈魂,但厭惡靈魂的氣味。偶爾風向轉變時,山丘那兒會飄來一股木質的、油膩的味道,拉莫札西依此判斷,靈魂死後會隨時間降低濃度,屬於一種流動性的、帶有類似苦杏仁氣息的東西。

觀察禿鷲競爭、睡眠、飛行與沉思,讓拉莫札西自認對神靈世界有了些獨到見解,便以《鷹鷲空行母經》為名,將生態現象記載下來,謄寫了六份,想寄給西藏幾個著名寺院的大喇嘛。如果迴響不錯,就繼續監測寺廟周圍的十四個可疑巢位,春天生育季節一到,或許可以著手進行第二卷。他自知缺乏慧根,很難領悟甚深妙法,但謹記已故上師的教誨,從不對佛法失去信心;另一方面,他也時常想起先前和人談起佛學道理時,對方值得玩味的反應:「哦?你有證據嗎?統計數字在哪?」

構思此作時,他揣想著在佛學界博得聲望的景況,於卷首寫下:「佛法雖繼承思辨哲學的悠久傳統,但在這個時代,也可以從內在轉向外在,用科學實驗的精神,催生出更為燦爛的思想花朵。」

這天清晨,宿舍房門突然敲響,讓拉莫札西日益疲弱的精神重新振奮――狂妄肆虐佛殿的數日後,禿鷲終於明白寺廟只是形式,自己才是掌管事務之人,這意味著下一步就要尋求溝通了。此前經驗是聲音不太管用,氣味或許值得一試。記下一些想法後,他推開房門,卻發現外頭並無禿鷲,倒是有兩個年輕身影朝天葬台走去。拉莫札西將剛剛的筆記劃掉,寫上新的:「正午,四十三隻禿鷲聚集在經幡柱附近,發現有人逼近,踩著小碎步退開。」那兩人在天葬台徘徊片刻,其中一人走向停屍處,動手搬起石頭。拉莫札西看著他揭開綠色帆布一角,俯身窺視,而後拔腿狂奔,驚飛鳥群。無數黑影在地面飄移,空中傳來嘎嘎鳴叫。

兩個少年驚惶失措地跑下山坡。「阿卡!」年紀比較小的那個來到拉莫札西面前,掛著眼淚喊:「救命!」

大的在後頭斥責:「我叫他不要亂看了!」

「不要吵鬧,語言是用來溝通的。」拉莫札西抬手制止二人。「先進來吧。」

他收拾書本雜物,騰出位子給他們坐,自己則脫下那雙保養得宜的白色品牌運動鞋,在床上盤腿坐好。「能不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你完啦!」大的那個沒有坐,站在身後搥了小的一拳。「快點懺悔。」

「對不起。」小的那個說:「我只是想知道禿鷲在幹什麼。」

「好奇心是很珍貴的東西,我不會責備你。」拉莫札西將運動鞋翻過來,拿一根牙刷清理鞋底溝紋中的泥土。「你倆還在上學?」

「放假了。」大的那個解釋:「我們是瑪洛那邊的。」

「沒事,有些東西學校老師也教不來。」拉莫札西低頭微笑。「孩子,不管什麼樣的人,離世之後,身體就是空無一物的皮囊,沒什麼好怕的。」

「那些是什麼人?」

「是一些死在山裡的無名者,有好心人送來這裡,讓我給他們念經。」拉莫札西撢去衣上泥沙,將鞋子翻過來,換一支乾淨牙刷,沾點水擦拭正面。「肉身死掉之後,靈魂會進入中陰狀態,念經的意思是告訴祂們,投胎時不要迷惑於下三道的微光。只要轉生人道,下一世就有修法證悟的機會。」

「可轉世之後,這輩子的事就全忘光了。」小的說。

「人活著就一直在遺忘了呀。」拉莫札西發現有塊油漬清不掉,便皺起眉頭。「感官記憶會消失,業報會累積,所以人活著不能只看這一世,要為以後做長遠的準備。」

「阿卡說的很有道理,喂,你有沒有在聽?」小的見大的站在窗邊發愣,對他說:「阿媽說,殺生會下地獄的。」

「阿媽真有這樣說?」大的看向窗外。

「有。」他說:「你從來都不認真聽阿媽說話。」

「阿媽說的不一定都對。」

「吵鬧對學習沒有幫助,我說過了。」拉莫札西注意到自己的焦躁,便放下鞋子,試圖平靜。「殺生確實是很不好的罪孽,你們阿媽既慈悲又有智慧。」

「如果殺生是為了救人呢?」小的問。

拉莫札西穿上鞋子,起身取一卷《阿含經》,隨意翻了幾頁。「這就要看是善業多一點,還是惡業多一點。佛法不是故弄玄虛,也講究科學的。」

「佛菩薩也要降妖除魔。」大的插嘴:「你的問題對阿卡來說很無聊。」

小的不理會,又問:「我們怎麼知道一個人是善的或惡的?」

「如果惡業太多,死後禿鷲不會吃他的心臟。」

「但肉身不是空無一物的皮囊嗎?」

「有些東西解釋起來很複雜。」拉莫札西闔上經書。「反正世界有它的道理。」

「好的。」小的安靜片刻,又問:「如果殺生的人是自己阿爸怎麼辦?佛菩薩也要降妖除魔嗎?」

「你問題太多了。」大的那個說:「阿卡,這傢伙喜歡胡思亂想。」

「不要插嘴,我在向阿卡學習。」

「你的問題確實很多。」拉莫札西摸他的頭。「這是好事。」

「阿卡說學習是好事。」小的繼續問:「好人是不是一定有好報?」

「孩子,不用什麼事情都懷疑。」拉莫札西搔了搔臉頰,拿起杯子喝一口茶,又放下。「所謂諸行無常,諸漏皆苦;諸法無我,涅槃寂靜。心所捕捉到的任何現象都只是因緣流動下的剎那交會,沒有固定不變的本質,或者說,本質是純然的『空』,執著會成為苦的根源。佛法就是要教人們看透這一點,得致解脫。」

「我有點聽不懂了。」

拉莫札西也在思考自己的說法,順手拿幾部經書放在小的面前。「知識都寫在裡頭,我沒辦法全部講給你聽,但你可以自己找答案。」

「我看不懂經文。」

「學習永遠是自己的責任。」他說:「經書是世上最有智慧的人寫的,裡頭一定有你在找的答案。」

「尊敬的阿卡,再讓我問一個問題就好,這很重要,但我來不及學會念經。」小的說:「聽人家說,城裡人有的是科學,什麼病都可以治好。那如果一個人因為殺生的報應快要死掉了,科學也可以治好嗎?」

「你這小孩腦筋很靈活,很好!」拉莫札西搓揉南木卡的腦袋,力道相當重。「這麼說吧,不是什麼事都有道理可循,如果有人告訴你每個問題都有正確答案,那就一定是個騙子――你難道覺得我是個騙子?」拉莫札西冷汗直流,看到南木卡面無表情地搖搖頭,便抓住機會下結論:「可也不必迷惘,只要用心觀察,世界隨時都在呈示真理,譬如說……譬如說外頭那些禿鷲吧。」

當他帶兩人走出屋外時,竟發現天葬台上一片冷清,屍體被分食殆盡,禿鷲也一哄而散了。他不知道明天儀式怎麼繼續下去,但現在無暇懊惱,兩個少年還在等他說話。

「如你所見。」拉莫札西眺望空蕩蕩的天葬台,以一貫莊嚴的語調說:「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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