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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洪愛珠/暹羅航道 - 2之1

2021/03/15 05:30

圖◎michun

◎洪愛珠 圖◎michun

這是唯一一次海外遊歷,僅我與媽媽,沒有其他家人同行。

當時媽媽罹癌,確診即四期。兩週化療一次,每回住院三天兩夜。病人與家屬,是在滿天大霧中相偕前進。全程終點未知,前路忽明忽滅。

治療屆一年,只有我經常陪在醫院。跟我媽聊天時,給她出了餿主意,趁她體力可以,不如一起去趟短程旅行。我串行程,她換個地方透透氣。到這時候,病人和陪病的人都相當乏了。於是夾隙出逃,母女倆短暫地背向現實,病裡裝傻。

目的地是泰國。航程短,加上我去得熟,能確保病人的旅途平順一些。此行重點在曼谷的唐人街,以及探望世交的蔡氏一家人。

媽媽起初躊躇,並非考慮自身安全,竟是她這樣一個病人四處亂跑,恐怕被人說話。反覆想兩天,才心一橫地答應。我即刻訂票,讓她不易反悔。本來不懂一個病人,怎麼還要去配合他人期待。但媽媽要旅行的消息傳開,果真有家族長輩當面數落了我和媽媽一頓。病人要像個病人,應在家待著。媽媽一個年近六十的人,站著聽訓,面上維持著文靜而抱歉的微笑。人言真的相當可畏。而我媽的修養,不知道怎麼練的。

媽媽是家族長女,畢業即在家族公司上班,到因病退休。一生不曾離開娘家領域。家在郊區,生活封閉且移動不多,我媽相比同輩女子,更溫良恭儉讓。行動上是個舊派人,好在思想並不陳腐。

她在年度記事本裡,詳細抄寫每位族人的生日與忌日,收派全家郵件;年假從沒休完,但逢年過節,必提前請假,回婆家幫奶奶剁雞;每年初一早上,自發打越洋電話,給泰國的世伯,和獨居的姨嬤拜年。

善良的人未必能幹,能幹的人未必願意。偏偏我媽既善良能幹,並且願意。人們後來說起我媽,就是好女兒好大姊好太太好媽媽。褒揚她勝任的身分,如認證一輛高性價比的車。

如此甚好,需要以乖來換。縮小自我,扛起日子。像張大傘般獨支著,身邊無論是誰,自然都涼快得多。

命運偷襲了我媽。一生乖到底的人,也沒能倖免於難。一輩子為別人活,老天今要收她的命。大病之後,我感覺媽媽從全乖剩下半乖。對於人情約束,雖不拂逆,但也不忍了。

我們從濕寒密雨的台北起飛,降落乾燥炎熱的泰國首都。彷彿前往的是廣義的曼谷,實際只有曼谷的舊城區,見老朋友。或者到底我們哪裡都沒去,而是在唐人街耀華力路,世伯蔡叔公的家,媽媽自己的少女時代裡,重複起降。折返。且走且回頭。

耀華力路(Yaowarat)在曼谷西邊唐人街裡,朗朗的五線大道,單向,筆直,像飛行航道。耀華力日夜不睡,自成一城。金舖的巨型霓虹店招,潮州菜館漆紅圓柱,通街流動攤販與地面如毯的密集車燈,搭造出立體舞台布景,人聲擾攘,氣味糅雜,亮晃晃的永恆盛世。

我們乘車穿越曼谷惡名昭彰的交通,到耀華力來。由於塞車,得以細讀街景,緩慢入境時光凝止的往日華城。耀華力路不僅是條一里多的大道,它且為一種區域象徵。在曼谷叫車,以泰語說 Bai Yaowarat ka(去耀華力),師傅即知往一個大範圍去,涵蓋耀華力路、三聘街、石龍軍路及其間脈生的街巷。

耀華力渾身舊漬,卻毫無疲態。數十年來新樓不長,老屋不粉刷,由它去頹;燒毀的銀樓,留著焚黑的舖面,門前的小販照做生意,早晚人潮叫賣不絕。一股頑強生氣,在破敗傾頹的邊上,笙歌不歇。

18世紀至今,此區聚集數十萬中國潮汕移民。家戶懸有漆黑朱紅的木匾,嵌中泰雙語描金大字。字面讀來,懂是懂的,遣詞用字卻是清朝語境。多處仍稱泰國為暹羅,曼谷為泰京,街上有「旅暹同鄉會」、「京都大餉當」種種。華文報紙上仍稱泰王「皇上」,願他「聖壽無疆」。我們叫沙琪瑪的點心,當地叫「芙蓉糕」。

媽媽與耀華力,顯然是故舊相逢,是少女的自己復歸來見。

街上的一切,如食物、茶器、成藥包裝,都讓我媽彷彿擦開火柴般一瞬放光。她精神抖擻,不似病人,倒像少女。

我認識我媽的時候,她早已是媽媽了。因此關於她的少女時代,須透過描述,和少數相片拼湊。模糊地知道,在她尚未被生活勞務及財務重擔,磨蝕成一個疲憊的中年婦人之前,她就是個珠玉般亮晶晶的聰明少女。

媽媽的家族經營製造和貿易生意,外公五湖四海的朋友裡,許多是南洋華人,分別定居於泰國、印尼和馬來西亞。我媽長得白淨討喜,天分又高,能將一些老菜燒得好。因此少女時期備受南洋長輩們疼愛,今日家裡尚留物證。

有一件裙,腰身特細,是少女媽媽的體形,以印尼手繪蠟染布料裁製,料子挺,色彩濃麗,是在印尼和大馬經營橡膠園的世伯所贈。我媽產後身形大變,遂將裙子留給我。可惜女兒長大卻一點不瘦,仍穿不了,至今收在衣櫃裡。

另外一位,就是蔡叔公,定居曼谷的泰國華僑,祖籍潮州。

我媽結婚,叔公捎來黃金托盤。盤緣鏤花,面刻泰國佛曆年分。我媽將之層層包裹,收在廚房深處,宴客時才用來敬茶;得知我家興建新屋,蔡叔公又贈厚禮。請清邁工匠,訂製八件成套的柚木家具。五椅三几,以龍紋、花鳥紋和壽字紋,雙面透空雕刻。製程經年,才從泰北運至曼谷出港,費數月海運到台灣,心意隆重。

無形的贈禮,則是技藝。

蔡叔公教媽媽泡潮州式功夫茶,因此當她在耀華力路六巷裡一餐具店,見到暹羅錫製的茶盤時,立刻被吸引入內。

過去外公几上,老擺一套相同的茶盤。亮銀色,圓形雙層,上為鏤空淺盤,下為封閉容器。圓周有手工敲鑿的花紋。媽媽取一小瓷杯,側入另一杯裡,手指轉動,茶杯就繞起圈來,是功夫茶燙杯的姿勢。

這家店的店東,是模樣斯文的中年潮州華人,原在讀報,見我媽手勢熟練,趨前招呼。對談以英語夾少數潮州話。媽媽賴我翻譯,但聞對話裡幾個潮語關鍵字如「功夫茶」,發音雷同閩南語,她便會意一笑。

耀華力的金舖和藥房多。媽媽盯著藥房櫥窗,指認歷歷。

從前蔡叔公,或他的長子阿順來台灣,攜帶許多當地老字號藥品做為贈禮。如「五塔行軍散」或是「猴桃標白藥油」。我家有個抽屜,裝滿這些南洋靈藥。

「五塔行軍散」是藥粉,綠紅相間箔紙包裝,專治腹瀉。

「猴桃標」則是一種白色藥膏,圓扁形錫盒,印著猴子捧著桃子的插畫,圖案很傻。幾十年沒有改過包裝。我們家管「猴桃標」叫「猴膏」,兒時遭蚊蟲咬傷,我媽就取猴膏,替我們在患處揉一揉。薄荷油涼香習習,很快鎮定消腫。由於迷信猴膏,我後來每去泰國,就買齊大小五種尺寸,最大的有醬碟大,最小的只要一塊錢硬幣大小。猴膏用不完,也要常備,不時能將兒時溫柔,敷在成年後的傷口上。

曼谷華人,祖籍潮州者最為大宗。潮菜經典菜色之一,是滷鵝,因此曼谷頗有好滷鵝。旅行中我媽不忌口,因此我們來曼谷,必找鵝來吃。

從前飛航安檢寬鬆,蔡叔公訪台,會將曼谷吞武里名店「蔡欽興」的滷鵝手提上機,直達我家餐桌。另一位住香港的潮州世伯,則將家傳滷鵝的配方傳給我媽,她將之詳細抄在舊香港六國飯店(今六國酒店)的信紙上,那是1933年開幕的老飯店,當年位置濱海,紙頭印著戎克船入港的插圖。

我有一爿記憶,兒時陪外公至八○年代的台北建成圓環「醉紅樓」潮州菜館餐聚。入夜的圓環周邊霓虹熠熠,車燈通亮如白晝。外公腿力不好,舅舅在街邊暫停,讓老小先落車,後方車輛的喇叭大鳴,可見擁擠。記憶光景,對照今日圓環,痕跡都不剩。

倒是醉紅樓今日尚存,遷至八德路的大廈二樓。老闆將餐廳開幕時的相片擺在櫃檯供人翻閱,相片中,餐廳門面的水族箱氣勢大,女侍們穿大紅旗袍,在門口一字排開。除了與我的記憶完全疊合,且片段再現了鮮烈誇張的八○年代。

曼谷耀華力路上的「老陳著名鹵鵝」,夾在兩片屋牆中的斜巷裡,連店都算不上。一早起賣,過午架上全空。滷水的蘸汁,傳統是用蒜泥白醋汁,老陳還放辣椒和香菜根,是潮泰混血的風格。老陳的鵝滷得透,老滷的複方香料氣味深邃。

媽媽多年沒嘗到手藝上乘的潮州滷鵝,一時彷彿非常富足,笑眼彎彎湊成細縫。

陪病初期,我將日常餐食弄得極為清淡,知我認真,媽媽一路假裝配合。如今回想起她在曼谷吃滷鵝時笑咪咪的臉,心裡便酸。為了曾經勉強過媽媽,不能使她的最後時光更恣意一些,我後悔不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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