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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文美/ 大故事家

2021/03/14 05:30

圖◎吳怡欣

◎王文美 圖◎吳怡欣

我媽腦海中有個熱鬧的小劇場,在那兒不同戲劇快速輪番上演著。身體有點小病痛時,是苦情親情倫理悲劇,她會面露悲戚自怨自艾,叨念著自己活不久了,這些話聽一次少一次,以後我們明白時已後悔莫及。鄰居親友應對之間的細瑣日常,是張愛玲式的通俗反諷劇,充斥明裡來暗裡去無傷大雅的世故與機鋒。我們的青少年則是偵探推理劇的全盛時期,費心掩飾的行蹤難以湮滅的情書以及些微的表情變化,總讓見微知著的媽媽找出破綻,宣告謎團解開。

可惜媽媽年老後路愈走愈偏,要怪電視鄉土劇龍捲風摩天輪的興風作浪,媽媽在耳濡目染的薰陶之下,腦中盡是荒誕的橋段。從老掉牙的「兒女想拋棄她趕她出門,所以想盡辦法刁難她」,到「媳婦密謀奪產(可是妳已無產可奪了啊媽媽)」的類李爾王橋段,更別說是誰偷誰錢的陳腔濫調了,甚至連姊姊出國旅遊數天不在家,媽媽都能醞釀出姊姊被警察抓去派出所的故事來。

我們拒絕配合演出,不理會她荒腔走板的編排,以為極力置身事外於她的獨角戲,就能與悲劇徹底劃清界線。但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們隱約明白,等在未來的是另一齣截然不同走向的戲碼,悲喜難分,笑淚交錯,而我們完全沒有推拒的權利。

媽媽日日與不存在的情節奮戰,在不被了解的孤獨中疲憊不堪,終於陷入瓶頸。直到確診失智症,為那荒謬小劇場提出合理解釋,故事再也走不下去,她只得砍掉重練,韜光養晦,休養生息,尋求再次出發的契機。

當媽媽重出江湖,已成為笑咪咪的和藹老婆婆一枚,失智症的後期病程似乎讓她經歷一場革命性換血大改造,從此脫胎換骨,寫壞的人生就當它沒發生過,無力挽回的記憶就放手讓它走,不想再與世界抗爭了,時間會篩選一切,升級進化的媽媽2.0只留下純真的眼神看這世界的美好。那些八點檔腥膻俗濫情節,前世般遙遠。

媽媽翻轉風格,改走小清新路線,當她出門坐在車子後座,總孩子似張大眼睛望著窗外,喃喃說這些樓仔厝蓋好高啊,彷彿此生第一次看到高樓大廈,連人行道上一排排的摩托車於她都是新奇景色,她會饒有興味地說:「看那車子一排排的真整齊,紅的旁邊是藍的,接著是胖的,然後是瘦的,小的。」

那是童話公主坐上魔毯展開奇妙旅程後,以嶄新視野穿雲望月的欣喜讚歎。我幾乎聽見,背景音樂翩然漸進,彈奏著:「It’s a whole new world.」

全新的世界,每件事物都如魔法般特別,每次相見都是初相逢,充滿驚喜。

後來我才發覺,這是景色白描法啊,故事入門一○一,她頻頻練習,不厭其煩,累積功力於無形。

接著白描法加了點想像力,故事於焉誕生。

大安森林公園的生態水池,對岸樹叢棲息著一隻隻白鳥,遠觀似一團團衛生紙,近看像開著一朵朵的白花。媽媽會這樣說著:「牠們長久以來一直在選地方,飛了好久好久,終於決定在這裡落腳。」

「牠本來很猶豫。」她又說。

誰?我尋思,剛剛我們提到誰?但媽媽指著其中一隻白鳥自顧自說下去:「牠不知道該不該聽另一隻的,但現在想想,覺得這樣也不錯。」

水面上悠游來去的鴨鵝,媽媽也能自行延伸故事,她說:「那是附近人家帶來這兒散步的,晚一點就會帶回去。」

故事信手拈來,彷彿世間本就如此,她只是平鋪直敘說出口而已。

媽媽平日在家變得沉默寡言,遠觀就像個功力深不可測的民間高手,曖曖內含光。然而當我遞給她一本相薄,像觸發了某穴道開關,她立即切換為說書模式,興致勃勃將埋藏在內裡的話語一瞬間傾瀉了出來,嘈嘈如急雨,切切如私語,行雲流水連綿不絕。我抓不住她的節奏,又不想以詢問打斷破壞興頭,只得微笑聆聽。

媽媽說的,大多是拍照當時發生的故事,有的照片年代實在久遠我未參與,因此一開始聽得一愣一愣的,信以為真。但翻到近年照片就露餡了,明明拍照當時我身在其中,怎麼不記得有這回事呢?還有,那張照片背景擺明是日本景點,怎麼媽媽說那在九份呢?

有一次,媽媽照片拿反了,因此畫面中端坐在樹下的媽媽,乍看就像坐在樹上的樣子,媽媽便順口編出一段她與朋友爬樹比賽的故事,說完得意掩嘴呵呵笑,而我因她的笑而笑了。

照片中已屆中年身材福泰的媽媽,因此擁有了一場愉快美好的冒險記憶,讓今日垂垂老矣的老年媽媽仍回味不已。

看圖說故事的技法臻於成熟後,媽媽進一步研習「魔幻寫實」的技巧。

我搬出獨立後,也許媽媽覺得家中人口單薄,從古老記憶中翻翻找找,搜尋出一個名喚「莫皮」的角色出來,她原是以前鄰居暫時寄養的孩子,此刻穿越時空邀來作伴剛好。

媽媽時不時探頭問:「莫皮呢?」讓我們忽忽不知今夕何夕,亦不知如何配合演出。但她是個三心二意的作者,有時莫皮獨立存在,有時又對著姊姊直喚:「莫皮」,等到我們都默認姊姊是莫皮,姊姊也死心放棄爭辯,乖巧地回答:「我是莫皮,怎麼了?」媽媽又搖搖頭:「不,妳不是莫皮!」

這隱喻太過晦澀難懂,因此故事進行得撲朔迷離,時時卡關,像我從未看懂的小劇場實驗舞台劇。

但某方面而言她已有定見,例如我從未被她錯認為莫皮,那是連我都不懂的,關於創作者的堅持。

後來媽媽更上層樓,在即興表演領域揮灑自如。

週間漫漫長日,媽媽午睡偶爾賴床,當外籍看護米娜喚她起床,不標準的國語加上詞不達意,讓媽媽的小劇場又開始即興發揮上演新戲,我在遠端隔著監視器,本是要監看媽媽作息是否如常的,不料意外觀賞了一齣戲。

只見媽媽義正詞嚴地說:「現在天那麼黑,你忍心趕我出去嗎?(可是外面日正當中啊媽媽)是人都不會這樣做!」媽媽試著講道理的同時,縮居床頭一角呈防衛姿勢,「等天亮我女兒回來我就走!」說完任性地翻過身,拒絕面對現實,任憑米娜如何叫喚,連眼皮也不動一下。

在這則故事背景設定裡,此身所在居住了四十年的公寓不是家,家在遙遠的無有之鄉,外頭淒風苦雨,她卻要流落街頭,再無容身之處。

雖然從未在現實發生過,然而被遺棄的恐懼如此深重,原罪般滲入肌膚刺進骨血。那是媽媽故事的原型,繞了幾圈終將回歸的原點,任人生如何歡欣都無法抹滅的陰影。

有時我覺得我懂她,當記憶不再可靠,斷斷續續如跳接的蒙太奇,她必須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從僅有的斷片線索中推敲,宛如偵探。而掉落的情節就靠想像力填補,好拼湊出遺失的片段。

不然怎麼辦呢?空白層層疊疊接踵而來,增生又繁殖,眼看就要吞噬整個人生了,若不是想像力補綴勉力支撐,該如何面對那些自我的斷裂?生活如此險峻,她步步為營,記憶潰堤,想像力補位,愈磨愈光,轉而主導人生。

因此有時我好像能懂,關於她時不時天外飛來一筆的橋段。但大部分時候,我們只是惶惶然跟著她打轉,不知所終。也許媽媽的故事說了又說,終究是一個人的獨角戲,我們即使參與其中,也等同被排除在外,那些突如其來的憤怒憂傷,無法言說,連她自己都無法理解。

而每一個故事的結局呢?都有happy ending嗎?

我希望。

還記得有一次家人餐敘,席間我與媽媽手勾手並肩走在餐廳廊道,媽媽突然裹足不前,怎麼也不肯向前踏出一步。累了嗎?腳痛嗎?想回家嗎?我頻頻探問,答案哽在她喉頭,似有什麼故事在暗中幻化,成形。

我放眼前方,才發現往洗手間的廊道,餐廳選用大面積黑底大理石紋路地磚,那曲曲拐拐等高線般蜿蜒的線條,時而迴旋時而交錯,層層疊疊深淺互異的黑色漸層無限延伸,躍起又落下,彷彿深不見底的地心黑洞,壓迫在眼前,又像妖怪魔物與地面融為一體在暗處蟄伏,等著吞噬一切,她必須小心翼翼,絕不能落入陷阱。

但故事如何進行下去呢?媽媽卡在黑洞前進退不得,被自己塑造的危機困住了。

這時我靈光一閃大步向前跨,如一葦渡江,騰空立於地底深淵上,且回過身來伸出雙手引導媽媽向前。什麼地心黑洞妖怪魔物遁時消失於無形,被封印在堅不可摧的岩石之下。

只見媽媽鬆了一口氣,跟著我大步往前踏,跨越張牙舞爪的黑洞。而我,為著終於聽懂了她沒說的故事,露出安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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