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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吳可名／獲釋的西息弗斯
圖◎阿力金吉兒
◎吳可名 圖◎阿力金吉兒
．
我正變成死亡，世界的毀滅者……──《薄伽梵歌11:32》
．
詩人是世界未獲承認的立法者
──雪萊《詩辯》
．
……億萬載以下，我們想像，當群峰高處的大神息怒時，西息弗斯自當被寬恕，停止苦役，如我大膽預言，然而我們什麼時候才可能獲釋？
──楊牧《長短歌行．跋》
．
Ⅰ 眾神
當宇宙以亙古無窮之力
牽引彼此頡頏曲折
維持永恆的運動
蔚藍地球乃持9.4億公里之
圓周，於冥宕星系間，騞然
公轉，且以自身尺幅，渾成堅毅
逆時針自轉，轉軸傾角23.44度
．
太陽神駕金色戰馬疾奔，跨
越東子午線，往西散射泅洄
自深邃之太平洋躍出
轟然，抵達歐亞大陸西
南陲，一突兀獨立之島嶼
阿波羅的火炬，最先照耀
美麗多神的東海岸
．
雪山，中央，海岸諸山脈，自
天際環視無垠的大洋
立霧，木瓜，秀姑巒蹀踱周折
以急流的全部心念奔赴
抵達，護衛群峰腳下襁褓中
美麗的平原與縱谷
生命在此繁衍
眾神隱匿在最大
與最小的造物中
．
泰坦來自海洋與陸地
熾熱的呼吸，渾沌的意志
起伏，騷動，再生與
死亡，生命乃一巨偉之鎖鏈
自噬的銜尾蛇，烏洛波羅斯
以生命灌溉死亡
的華蕤，以死亡授粉
新的生命
．
獲罪的西息弗斯推動巨石，全身
緊繃如一支沒有目的的箭
雙膝著地，足尖下
鬆散的意義紛紛滑落
我是西息弗斯，我是
人類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我是眾神的詛咒，意志
與虛無
．
Ⅱ 少年
沿著海岸，每一道波浪
等待著一則瓶中的消息
每一個足印等待
下一個足印
．
內摩色奈俯身親吻少年
前額，記憶便開始如年輪生長
左眼如嚴冬封印地底的燧石
右眼永遠的夏天閃耀潮汐的光芒
萬物需要命名
接近，理解，需要
意識及文字的居所
．
夏季的星空，人心中的
道德律是不變的價值
與主題，時間上游開滿薑花
內心深邃無光的岩洞，等待
有人前往搜索
轉身，崢嶸的奇萊山，白天
黑夜，在身後俯視──
．
這絕非易事
你能堅持一生
維護你的理想
施展你的抱負嗎？
．
我想，我能。
．
比奇萊巨大的是仰望奇萊
少年的一顆心，比
少年的心還巨大的是
尚未存在的一首詩
．
繞越希臘，愛爾蘭，美利堅
跋涉過古代與中世紀
現在要航向福爾摩沙
．
愛與美的少年
請坐下，為我們寫些什麼
．
Ⅲ 政治
烏雲在海上嚎啕
．
有人從絕境歸來
訴說恐怖的事：
我們在耕地時示巴人和
迦勒底人像最黑的黑夜
闖入，殺害百姓，奪走牲畜
土地，一陣惡風將屋舍吹倒
所有人，都死了
只有我活著，身上
長滿膿瘡，回來
告訴你們這一切
．
這並非什麼試煉
這些不義的事
不應行在地上
傷害的手必須制止
被枷鎖的足必須釋放
失怙的孤子，失恃的哀女
年邁羸弱煢獨的雙親
哭泣的平原與縱谷
上一代太苦，下一代
不能比這一代，不能
比這一代，更苦
更苦
．
Ⅳ 詩
詩是萬物的秩序
草木蟲魚
蛇兔虎鷹
山岳沼澤江海森林
月暈日蝕地震海嘯
乖舛惑溺假譎忿狷尤悔
存在必定合理
應該有詩，記錄，註解
歌頌讚美，或者批判，指引
去向，詩是物的規則
人的形狀
．
詩是灰燼
是倖存者的證言
去聖已邈，寶變為石
（有人問我公理與正義的問題）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一顆心在高溫裡融化……）
悲歌可以當泣，當愛與同情
不足以抵擋不滿的冬天
我們歌唱宏亮的詩篇放逐
虵虺魍魎，唾棄專制與暴力
歌頌自由，河川，山脈
稻穗與正直的人，堅持
荒廢已久的友誼與浪漫主義
．
詩是內摩色奈賜予的吻痕
是愛
與傷口
在每一首詩的開端撕裂
在每一首詩的結尾短暫
癒合，無法癒合的是寫在
水上的昨日與名字
．
秋日地上趑趄的枯葉反覆思維
夏日梢杪間猶豫的風
生命是美與愛的綑綁和囚禁
理想的執著與惘惘
青色的葉脈
在智慧與歲月的書頁裡泛黃
詩是乾燥甦醒的靈魂
．
Ⅴ 神釋
在迷失途徑的人生末路
你，和你，是我唯一的不捨
愛是自願的鎖鏈
將我們栓鎖在死亡的巨岩
向命定的終局滾落，如何你每日
牽引，提拔，往高處行邁
中心搖搖
．
那些肯定過的，否定過的命題
時光都已一一證明
曾經選擇的，沒有選擇的道路
都通向此刻
我們終於來到告別的路口
．
攤開星圖，人類是眾神外
一則渺小，昂揚的神話
當死亡如千層迷宮，阻擋
對話，前去的方向，我們只
有伊卡勒斯的翅膀，終於
無法避免墜落
但曾經飛翔歌唱
．
我是西息弗斯
我已獲釋
我已傳述我可以說的
停筆，收攏星圖，方向
歸零，留下一則完整的寓言
供後人傳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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