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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崔舜華/地面下 - 2之2

2021/02/23 05:30

圖◎michun

◎崔舜華 圖◎michun

地表上的風景,經常仍是爍亮溢目的白晝光刺,枝葉如寶翠如珠鑽、懸搖高處炫耀著滿面的玉色。我從未留心記識從T站到F廈途中整排地圍繞某大型醫院茂長的植物名諱,它們滿懷欣然地沿路目送我往返地面上下。明媚薰風與闇清荒域,不過是感官的謊局。每隔一段時間,我會縮緊肩軀、乘電梯上去地面,速速經過數雙背對著我牢盯數十面監視映影的眼球,眼球的主人們幾乎已受馴為機械、不必低頭便能準確地往白鐵製便當盒扒飯嚥菜。我像一條鬼魅的半影滑出警衛室後門抽菸,間或引起些許虛無的留意。大半日之內,我短暫浮出地面數回,總是去旁近的商店補充咖啡因和尼古丁、剝兩顆茶葉蛋或微波粥水、稍稍鬆綁緊縮如拳的胃。

啜著濃澀的咖啡和菸霧,往來人群容色消靡地靜默流過視線。此區居民大半屬於高齡族群,二十來名伯叔姑姨聚避在樹蔭下,甩扭鏽斑滿布的枯臂瘦臀、摹擬那曾經肉身如花的一地賸餘;一群高中生炫示還沒長成形狀的肢體、地板動作旋轉跳躍、大肆甩弄青春的水濘。其餘的,便是兩三相互攀肩持杖的行路人,多半懷抱著難言的病瘤與朽脆、朝潔白寬敞的醫院大門緩慢航去,像漂游的殘舟敗帆。

我吮著菸頭火星,將街面餽贈予我的風景大口吞吸入腹,復返身地面下。等下一次現身地表時,天光已然盡滅,臉色如流蠟的人潮拿捏著前後距離的緊迫分寸,向捷運站公車站計程車站湧流而入。階梯通往更深處的地層,列車輪轆不息;轉乘兩趟路線出站後回到N街,沿途拎購一串咖啡菸水,為從晝午勞碌至夜晚而難掩疲憊的E暫且鎮涼。E在猶亮爍著燈招的地下室,正剪修著最末幾顆髮顱或已掩門清掃。我接過掃帚,無言地驅集磁磚與椅腳周邊累積的落髮,貪戀地嗅辨著他或許困頓或許歡欣的吐息。髮絮灰花參差,若浪漫地或可將其想像為北方大地的半融的雪意,但對E而言那是日復一日毫無間斷的勞動,那一大落髮丘,是他的店租、電費、保險、健保與雜沓難數算的日常開銷,是他無可避責的家人生計,是他全身僅僅賸餘的一管薄血,細細地可憐地逐月注入那無徑可通、無虞無憂的夢之存摺。

許多事情我還不能理解,但E即使不理解,卻甘心於自我獻祭。他總是供給他人很多很多,留給自己的僅是最小餘裕的溫飽。像逐日重複的儀式,從一間地下室移轉到另一間地下室,第一處地面下有E,有我的戀人,他的真實。第二座地面下,有遠逾於職場關係的羈絆,有我扛負不起的期待,以及無可轉圜的叛逃。

三十五歲的午後,恰逢最淋漓的冬雨,下午,我趕赴某家頗負盛名的書店主持一場作家對談,我邊與攝影師低語捕捉鏡頭內最體面的眾人身形,邊側眼瀏覽身周要價不菲的珍本古籍,無法避免地想,我身在何處?年歲幾數?這一切有何意義?有何意義?

對談結束後時間也晚了,我忘了攜傘,E騎車載著全身濕淋淋的我,去附近的連鎖咖啡店買了一塊生日蛋糕,我向店家要了數字蠟燭;點燃燭芯,我看著自己的衰老在層層甜霜上發光融淌為櫻桃色的燭淚,感受到某種置身時光巨掌中、塑膠模型兵般被擺弄捏塑的無可抗拒。

午夜,我向總編遞出辭呈,私訊中委婉簡述了我當初進入媒體的初衷與私心,並感謝她願意在我亟需機會時、慷慨看重我身為編輯的價值。諸言碎語按下送出後,整整被擱置兩日,她在想,我在等。終於,我被喚進辦公室,一場情感與編輯經驗的拔河賽於焉開演。總編堅定地自我表態、要我放下情緒再多考慮幾回。後來,我主動擾響辦公室大門,以直球之姿投述目前我給家人陪伴實在不足,並加重砝碼(即使那確切誠懇地)強調我後半生必然緊緊擁懷著的、無可退讓的寫作幻夢。

總編終究讓步了。我望著她優雅柔鬈的短髮、俐落的褲裝和低跟皮鞋,望著她年屆七十依舊精密強壯的肉體與意志,隔桌坐在她面前的我顯得多麼軟弱多麼無知,我想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成為有用的人了。

離開F廈那日,我最後一次步入地面下的電梯,從中陰的幽僻之角向自己密識:即使此生一事無成,或許也可以靜庸地獲得幸福。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箱內是數十本我購得的與他人贈送的書本。喚來一台計程車,司機閒閒地向我宣稱如今沒人看書了啦。我說有的,還是有人願意好好讀一本書。

賸餘的車程中,我一語未發。

晚春收攏最末一影裙襬,影影綽綽面朝暖花遙放的海波中央行去了。炎夏再度迫近、緊咬著腳根的影形不放。中午與黃昏等候垃圾車時,我套上塑膠手套、雙臂挽著地下室裡塞滿陌生髮絲的二十四公升垃圾袋,追逐清潔隊員總是或前或後多踏兩尺的油門。入夜之際,陽光貪戀地流連駐步,柏油路面蒸演著這座庶庸C鎮的海市蜃樓。迷你、魔幻卻困窘。我追隨鞋底日漸縮短墩胖的影子,如褪盡鱗甲的魚,僅盔上一隻口罩,循著某股不可逆的宿命的迴廊,走向光線空氣貧乏滯悶的地下室。

那裡的地面下有E,有我們併肩胝足、牽手構築的場景模型。我不須早晨八點起床,卻日日疲憊不堪地睡到下午,收拾筆電背包去最靠近的咖啡廳寫字築稿、鎮日僅飲冰水、咖啡與茶,晚餐時喫得繁雜不定,有時自己煮飯燉湯,有時乾脆喫貓不屑一嘗的肉乾魚條;喫很多的藥,看很多的診,近午與傍晚時固定給E送茶水飯菜,怕他餓著瘦著累著,經常疲憊暈眩的卻是我自己。除了寫字,我無法感到自己可能變成一個有用之人──廢柴與渣物,落淚的零餘者,如何能僥倖地期盼著幸福的永恆?

所謂永恆的幸福,竟然足以使我們信任真實?

我訂製一幅葛飾北齋的複製海報,好遮蔽店牆那一角水泥窟隆,碧雪湧動的浪花順道淡化了那行刺目的亮橘手漆字。我訂製一組DIY原木書架,E代我組釘,工畢,擺上乾燥花、油畫、絨毛玩偶、大象雕塑、錶含木框的色鉛筆素描、數冊絕版日本雜誌。其餘無冗讀的書便標上極可親的價格,久候識字人攜它們回家。

萬物皆有陰影,那是任何曲折之光都無法觸及之地,譬如密林深幽處沼澤,譬如雪片初融後的彌漫淡霧的城市;譬如漆黑無星的深夜裡布滿哭喊與窒息的船難的噩夢;譬如甫出子宮便鎖著眼睛夭折的嬰兒……但我們該如何否認?否認即便是那狹窄溽濕、燈管明滅、塵髮纏身的地下密室,即使無窗、無風無陽,僅僅因為塵露還在梧桐上綠繡著鳥吟的痕花,便教我們心懷盼望,且撞見地面下有整株的黃金葛與青百合,且倚著寶特瓶緣綻放,無視時光荏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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