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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宇文正／我家在那裡
圖◎吳怡欣
◎宇文正 圖◎吳怡欣
小村還記得清韻獎比賽那天，吉他前奏之後，她第一個句子：「一切都停了」一出來，台下「哇──」一片驚歎。那片驚歎裡，除了她的歌唱技巧，還有一個原因是那低沉的嗓音，跟清純長髮外形上的反差，現在的說法，大概就是長髮美少女低音的逆襲吧。那次比賽，她拿了第一名，唱的曲目是潘越雲的歌，〈錯誤的別離〉。
那是她第二次上台比賽。大一就去參加過，沒有得名，但有一位熱心的學姊聽了她的歌聲，跑來問她，有家民歌餐廳缺駐唱，想去試試嗎？那年代流行民歌餐廳，台北有木船，新竹這家叫做「仙人海」，當時在交大念書的黃國倫也在那裡駐唱。就這樣，小村除了第一個學期跟家裡拿錢，之後全部半工半讀。大三再去比賽時，有了餐廳駐唱的經驗，歌唱技巧比較成熟了，上台能夠細膩掌握樂曲，也能感受到歌聲出來後台下的反應。
當我在臉書訊息裡問善歌的小村印象最深的一首歌時，我以為她會說當年一鳴驚人的〈錯誤的別離〉，或是她曾經彈唱給我聽的〈六月茉莉〉，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古老的台語歌，可以唱得這樣美麗，沒想到她說的是一首小時候的流行歌〈我家在那裡〉。 小村是在國中升高中那年夏天，哥哥向朋友借來一把吉他，看到哥哥撥撥弄弄，覺得好奇，拿來玩了一下，好像不難，就跟哥哥的朋友學，學會幾個和弦之後，欸，還可以搭配唱歌，太好玩了。
她學的第一首吉他配樂就是〈我家在那裡〉。這首歌只有四個和弦，很簡單，她第一次嘗到自彈自唱的樂趣，實在太美妙了。她想起小時候畫「我的家」，總是畫一個瓦房，旁邊有片草地，也許有一棵樹，一條河流，天上一、兩朵雲，然後有個小孩子站在那裡……
「每當我經過這裡，忘掉一切憂慮，還有一條青青小溪，伴著青草地，順著小溪看下去，木屋站在那裡，那是我溫暖的家，我住在那裡……」彈著，唱著，她就像愛麗絲，一下子掉進奇幻的洞裡……
小村在宜蘭武荖坑，很鄉下的地方孤單地長大。想念書的時候，背著書包，找個廟，或是溪床大石頭上，看書，發呆，幾乎永遠是一個人。「我的生活裡沒有太多快樂的事，那時甚至覺得自己不要活到三十歲，三十歲就太老了。中學時還一直覺得自己應該去當修女，或是出家當尼姑，生活實在沒有太大的意義。而當出現了一把吉他陪伴，那就像仙女棒一樣，一點，就鑽進去了。」
「當人在孤獨的時候，所有的東西會很仔細地品味它，你會把每一個音符，每一個字眼都放大體驗，就像得到一個珍寶或是稀有的玩具，會一再一再重複地去感受，它們會真正進到你的心裡頭。在那灰色的青少年時期，很感謝那一把吉他，把我轉換到不同的節奏，彈著吉他，唱著歌，感覺可以透過它，進入一個綺麗的世界。」
我問小村為什麼沒有朝演藝界發展？她的低沉嗓音非常稀有、她漂亮，又是高學歷。
小村說，剛畢業時有人找她去唱片公司試唱，但沒有下文，她也沒有留戀，開始了疲憊的職場生涯。反諷的是，她從小就孤單，不善與人互動，然而這輩子所做的工作，空姐、公關、活動企畫，都需要與人接觸。唱歌對她而言，不是比較簡單嗎？
我從年輕時就問小村這個問題，如今我們都來到了中年，還是不放棄追問：「真的不想唱歌嗎？如果那年代有星光大道或是超偶，妳會不會去？」小村肯定地告訴我：「不會，我完全不會。我知道我喜歡唱歌，但專業來講，我的能力還不足，以條件來說，也覺得自己沒有臉蛋。」
「她在講什麼？」
「她在諷刺我們嗎？」我和一旁的英互拍肩膀。
小村無奈地笑，「我是講真的，我比較務實吧。」小村斬釘截鐵地對自己下評語：「我沒有冒險的心。」
「從小家庭很困苦，我看著我爸爸事業一直失敗，家裡一直在負債，每次要註冊都是媽媽去借錢，連吃飯都是媽媽去賒帳來養活一大家子人，那時候就立志我長大以後不要過這樣的生活。不要把自己的人生押在不確定的事情上。」
小時候的生活，養成小村的憂患意識，她一路在大公司裡工作，薪資是我們這群朋友中最高的，但是在台北這麼多年，她不敢買房子，不敢背房貸，永遠擔心萬一失去工作怎麼辦？隨時保持自己可能失業的警覺。她說：「我對欠債這件事非常焦慮，就會非常保守。我怕走唱歌這條路，不見得會成功，隨時可能沒有收入，那麼我就不能做到我承諾的責任。我從小看到我媽媽這麼辛苦，我告訴自己，未來會賺錢了，絕對不會再讓媽媽吃苦，我絕對要好好地孝順她。我知道自己很狹隘，很保守，沒有雄心壯志，但是為了做到內心裡許下的願望，就會很小心。因為一踩空，就會回到過去，你坐在那裡吃飯的時候，一排債主在旁邊等著你爸媽回來，要跟他們要錢！那印象太深刻了！就會告訴自己要找個有能力做好的工作，好好地做。」
我們一時嗒然。小村說，「真的，我已經不唱歌了，離開民歌餐廳之後，就沒有再上台過了。」
我不放棄：「很多公司的尾牙都會邀請同仁才藝表演，妳難道沒有去唱過嗎？都沒有人知道你會唱歌嗎？」
「沒有。」
「太不可思議，會唱歌這件事就像咳嗽一樣，怎麼能忍得住？」唉，小村啊，妳要不要找一天嚇嚇他們？！
小村是我大學畢業第二年，流浪到一家奇怪的雜誌社認識的朋友。我們這一組共有四個採訪編輯，都是女孩，從52到54年次，年紀只差一、兩歲，非常談得來，只共事三個月，卻成為一輩子的朋友。那公司究竟如何剝削一群年輕人我已想不起細節，卻還記得在我們集體辭職之後，仍然熬夜把當期雜誌做完，然後開車到福隆海邊，對著大海大聲狂喊。
之後我繼續流浪到一家證券報紙，而小村徹底放棄了她對文字工作的嘗試，考上了空姐。放假時，她帶我們到宜蘭老家，她斷斷續續對我們訴說過的灰色青春之地。我還記得那時她經常關節疼痛，我們一度還擔心是紅斑性狼瘡，幸而不是，而且後來神奇地痊癒了。
「我高中時因為關節痛，一個禮拜上不到三天的課，有時痛到不能動，用爬的，可能是免疫系統出了問題，也可能是心理因素。我每次去看關節科，一排都是老人，只有我一個年輕人，吃藥吃到整個臉是圓的。」
小村記起青春期的往事，她那一輩子想做生意而永遠失敗的父親，在她高中時已失智，「他會找人罵，而且是找家裡最弱勢的，我是老么，就總是我挨罵。他總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理由罵，一罵就是兩、三個鐘頭，罵到我媽媽回來，一句話：還站在那邊幹什麼？不用寫功課喔？上去啊！我才得救。那時只覺得他個性怎麼變得那麼奇怪，而且愈來愈嚴重。」罵人、打人、妄想，活動力逐漸退化，多年後回想，才知道他其實是病了。在小村上大學不久，父親就過世了。
小村的高中生活，只有兩件事情帶給她快樂與救贖，一個是唱歌，一個是讀白先勇和張愛玲的小說。「讀了《寂寞的十七歲》才發覺，原來十七歲就是這樣子，我生活裡的灰色是正常的。」她念蘭陽女中，在好班裡功課墊底，地理六十分，數學課都在打瞌睡，寒暑假輔導課就找理由不參加，反正身體那麼爛，隨便說個理由就過關。一直到高三下學期大夢初醒，她把所有書本集中在一起編了一個進度表，不去學校溫習功課，像小時候，找一個廟，每天到廟裡面念書。「那些廟沒什麼香火，廟公也不會管你。主要是廟裡面很涼快，家裡沒有冷氣，廟都在山邊，空氣也很好。接到成績單時愣了一下：這是我的成績單嗎？」
小村背著吉他來到清大。中語系是清大少有的女生科系，班級聯誼可以從一開學就排到學期末，她從未參加，她要打三份工。
別人熱鬧的大學日常，小村往往是默默背著吉他去民歌餐廳唱歌，唱完再默默背著吉他回來。最難受的是冬天，新竹的冬天，濕冷的風會鑽進你的衣服裡。那時清大全校只有三千人，冬日入夜後大家都躲在宿舍裡，沒有夜間社團活動，操場上、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影。「有一次，我從校門口慢慢地走回宿舍，那晚天空非常地黑，只有稀少的路燈照出濃濃的霧氣，還下著毛毛雨，一路無人，好淒涼，走著，卻聽見成功湖湖心亭裡有人在吹嗩吶！還吹得真好，聲音非常悠揚，劃破整個空間，悠悠地傳過來……一個人背著吉他，在又冷又濕的冬天夜晚，聽著穿過空間的嗩吶聲，我孤獨得快哭出來。」
小村回憶大學生活，其實室友對她很好，回到宿舍也會找她聊天，但白天各自活動，主要是，她實在是太忙了，要做家教，要去餐廳唱歌，還要去圖書館打工，而上課……「上課是我最不認真的一項活動！」
「有一次我睡醒了，已經錯過第一堂課，拿著書本要去上下一堂課，遇到詞曲選的老師……」
我問：「王安祈老師嗎？」
小村點點頭。
「天啊，安祈老師耶，我都沒機會被她教。」
「我知道她真的很棒，但我整個浪費掉了！」小村感傷地說：「我沒有好好念書。那天遇到老師下課，她知道我蹺那堂課，對我說：妳要來上課喔。我很尷尬地說，老師我去上下一堂課……」
不只是經濟壓力，小村懷想那個二十歲的冬天，「我太渾渾噩噩了，沒有珍惜學習的機會，不知道自己在一個好學校裡遇到好老師。我看起來很忙，其實是另一種迷失，當妳了解的時候，妳已經畢業了，青春都是被年輕人浪費掉的！」
我告訴小村，最懷念我們去她宜蘭老家時，她抱著吉他對我唱那首〈六月茉莉〉：「六月茉莉真正香，單身娘仔守空房，好花也著有人挽，沒人知影伊都氣死人……」我後來陸續聽過許多歌手唱這首歌，再也聽不到那天聽到的醇厚，芬芳。
我知道歌唱對小村而言是什麼，我知道的。
如果所有東西，不是苦的，就是沒有味道的，有一天你嘗到了甜美的滋味，哪怕只是極微的甜，它都會充盈你所有的感官，充盈你整個心靈世界。
小村說：「當我回答妳的問題，在電腦上打出：我家在那裡，當年剛學會這首歌時腦海裡的畫面立刻跳出來了，有綠草，有房子，有風在吹動，有一個人走在河流邊，孤獨地迎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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