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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葉國居/長命無絕衰

2021/02/07 05:30

圖◎顏寧儀

◎葉國居 圖◎顏寧儀

2020年網路新梗「像極了愛情」,短時間內岔出了許多支流,來得洶湧,漸次泛濫。周遭許多朋友瞬間詩意起來,在前前後後數星期的觀察裡,我找不到任何的違和感。像極了愛情,像極了愛情,什麼天南地北狗屁倒灶的事,都像極了愛情。原來世間萬象盡在五味的愛情中,如同大江歸海,壯氣不散。

愛情如此遼闊,是始料未及之事。漢樂府中的〈上邪〉,是中國神品級的愛情詩作。對於那種天長地久,雙方絕不會再交新男女朋友的海誓山盟,是我年少時渴望追求的愛情。「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我反覆吟詠,在心頭轉圈圈,彎彎繞,如今看了新潮的愛情觀後,豁然打開視野,愛情不再是人與人的專屬。人與植物、動物,甚至是神鬼,和它和牠或和祂,在動與不動間,都像極了愛情。

依我直白的見解,〈上邪〉是這樣說的:天呀!我要和你相愛,長存此心,死也不變卦。除非山坍水乾,冬天雷雨陣陣,夏日大雪紛紛,天都塌下來了,我才敢拋棄你。

好堅定氣勢的愛,長命無絕衰,死也不離開。小時候,母親告訴我,在客家庄烏龜最長命,後來她推翻自己的說法,改說貓最長命,因為貓有九條命。母親究竟是佯裝無知或根本一知半解,我不細究。貓的九條命是不能相乘累加的,貓之所以有九條命,是因為牠有發達的運動神經,即便上山下海不至於失去平衡墜入深谷。比起早夭,或在生命中意外死亡的動物算是長命吧。但是,五十歲後,我反芻母親話語,回憶起客家庄生活細節,豁然開通貓真的是最長命的。貓與我們家之間,也像極了愛情,是不折不扣的〈上邪〉翻版。

野貓露露乃不速之客,認識牠時我方才十歲,農曆三月十五日保生大帝誕辰,家中野宴數桌賓客,就在茄苳溪畔曬穀場一字排開。豐沛菜肴,驚動野貓群聚。從溪畔來的野貓,或黑或白或黃,大規模潛進外圍覓食,唯獨露露兀自一旁犯膩,絲毫未食,像是謹守分寸,惹人愛憐。那晚賓客散去後,父親將牠留下來了。依據父親的說法,露露病了,提不上勁。父親在牠最艱難時刻收留牠,將渠納為家中一員,一如英雄救美,像極了愛情。天呀!愛如潮水,來得這麼突然。

貓捉老鼠,是本領。貓不偷食,是美德。非常遺憾,和露露生活後牠原形畢露,才知相愛容易相處難。牠好吃懶做,為情感埋下伏筆。在客家農莊,貓狗不是寵物,各司其職,很多事情需要相互尊重,設若一方一再逾越界線,情感的崩塌將一發難收。地鼠在暗中窸窸窣窣,窩在穀倉一角心懷不軌。後院番薯間,田鼠在地頭地尾一派私語,切切察察。神桌上的族譜,鼠輩嘰嘰喳喳啃盡祖宗八代。這些令人咬牙切齒之聲,露露充耳不聞。那樣的時空,這樣的聲音,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分外諷刺。牠應該盡一份職責,像一隻看門狗,努力做好家的保全。

家人對牠失望透了,特別是父親,後悔當初一念之仁。但是愛情不是揮一揮手就可輕易告別。愛,開始質變。父親屢屢對其鼻哼哼地表示不滿,牠全然不搭理,站在西廂房屋頂翹鵝最高處,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看著他。這是露露讓人厭惡的撒潑期,如同小人,一副自我感覺良好,你奈我何的玩命外相,像是反客為主,高高在上足以睥睨一切。

但是,無論如何撒潑,總有肚子餓的時候,牠不能老是杵在半天高喝西北風。這一天,兩方午後對峙,父親心有餘慍,未依例替露露準備餐飯。臨暗黃昏,露露見平日用餐的食盆空空如也,眼神鬱鬱,心情隨著日頭沉落大海,墨色大規模降臨。露露斷定自己的長夜即將來臨,當母親從廚房將煮好的鰱魚甫端上飯桌,轉身,露露一躍而上,不留半分銜走全家的晚餐便不知去向。大事不好了,母親心焦焦追出,眼前一片灰濛濛黑乎乎的,接著就犯暈了,攤在門檻,像是死心塌地地守候浪子回頭,但終究是望眼成穿一場空啊!鰱魚回不去了,回不去的還有父親和露露的這段情。

再看見牠時,依舊高高在上,挺胸腆肚,立於茄冬樹上眼盯盯望著眾人,彷若一切那麼自然,像是雨過天青。相對於牠的平靜,父親心中波瀾兜頭就起,露露罪狀難以盡舉,掂出該是離別的時候了。對父親來說,沒什麼可不可惜的,畢竟當初是出自憐惜的粗陋之情,愛沒這麼偉大,分離就像賣出一隻養大的雞鴨。誘之以食,設了圈套,像是引蛇入籠,露露被囚禁在父親事先備好的麻布袋內。棉紗織成的麻布袋透氣性好,露露在裡面不見天日,像是被綁架的人遭遮蔽雙眼,在移動中失去方位。天剛破曉,父親帶著牠,騎著機械狼,順茄苳溪而下,逆新屋溪而上,將其送到五里外的河畔地,此地係釣客聚集場域,棄置之魚蝦,容易覓食,希望這場戀情好聚好散。打開麻布袋後,連同麻布袋棄置河畔,在露露還搞不清楚狀況前,火速離開現場。

父親騎車離開,不知怎麼的,排氣管噗噗噗噗地冒出一陣黑煙籠罩心頭,耳邊莫名其妙地響起吐辭不清楚的喵喵聲,陡升強烈的內疚,明明分手意志堅定,真要分手卻又揪心。騎著騎著掉頭騎了回去,悄悄停在遠處,躡手躡腳挨近現場打探瞧瞧。嘿!露露走了,還好牠沒在原處無助徘徊讓人於心不忍,牠應該歡喜往後的一片天地。嘿嘿,父親放心許多。好吧!塵歸塵,土歸土,日子過了,就把傷痛忘了吧!豈料父親返家後,甫停妥車於禾埕,一望西廂房屋頂,露露好整以暇悠哉悠哉地摩挲著臉頰,看來露露率先回府。這一幕很荒唐,很難形容眼前的悲欣交加愛恨相伴,在那一刻,父親看到一隻微微受傷的蚊子,拍著翅膀沉重飛翔著。算了算了,回來就回來,希望這一次教訓能讓牠痛改前非。末了,他進門用力地往床上一橫,看著天花板,心想,歇歇吧!過一陣子再看看。

大大小小的日子瞎過著,父親和露露一切相安無事。愛情就這樣,有的時候互不相干,同一個屋簷下各過各的生活。只可惜好景不常,露露又重施伎倆,餐桌上的佳肴經常不翼而飛。又到了保生大帝誕辰宴客大日,在眾目睽睽下牠公然上桌覓食,大搖大擺,強盜行徑終落致千夫所指。父親的臉掛不住了,委屈已經不能求全,為了不重蹈覆轍,這一次他決定把牠送到遙遠的海濱防風林內。林內木麻黃長相一模一樣,人在其中都會迷路,露露再聰明,也逃不過木麻黃迷陣。

牠不是省油燈,有過被拋棄經驗,戒懼在心,見著布袋,逃之夭夭。父親鐵了心腸,這次來硬的,乘時將牠關在穀倉內,一個猛子撲跳上去狠狠抓住牠,事態異常壯烈,從穀倉步出,提緊布袋,手臂多了血拉拉好幾道傷痕,嘴角顫了又顫,一句話也沒說。再騎機械狼,往海的方向駛去。這一次離家更遠了,道彎彎,路迢迢,林內遮天蔽日,只聽得見近海濤聲,父親不知道繞了多少個陀多少拐,第一次來到防風林深處,打開布袋俟露露走出後,他使力用右腳一頓,示意露露遠離,他不想再看到牠了。露露這一次受了驚嚇使命奔跑,與父親背道而馳,從此天涯海角,各計東西。

父親迷路了,黃昏仍不見人影,可是露露又已經回家了,如此大張旗鼓的送行徹底失敗,但人總要回家呀!不幸中的大幸,西月掛天邊,父親回家了,晚了露露二小時,獲悉露露在家消息後,一怔,欲哭無淚,鼻子呼哧呼哧地響著,分不出是噭是笑,露露這輩子跟定他了,長命無絕衰,除非天下紅雨。隨便扒了幾口晚飯後,認命地去後院露露的食盆添了貓食。既然不能分離,就好好和牠一起生活,像極了愛情呀。

客家人常用天落紅雨,來形容一件不可能發生的事,就像「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一般離奇。絕不離開你,真的是這樣嗎?日子徵驗著愛情,直到數年後露露老病而死。依照客家庄風俗,貓死吊樹頭,狗死放水流,父親將露露吊在茄苳溪畔一棵大榕樹上,位置不偏不倚就在水道中間。幾十年前,莊裡流傳一個傳說,貓和虎的祖先,因細故結怨,老虎認為貓欺騙牠的情感,找貓算帳去,偏偏貓會爬樹,虎便束手無策。貓恐死後屍體為虎凌遲,拜託人們死後將其屍體懸掛樹上,以免後患。人們因念貓抓鼠有功,欣然允諾。露露沒抓過老鼠,但父親心中早已無恨,他用一條紅色電線纏住露露頸項,避免斷裂墜下。

大雨來了,溪水沸騰,怒濤飛奔,露露不動如山。烈陽如漿,兩岸大樹參天,牠如得庇佑,在流去時間裡看見父親的用心。說也奇怪的,露露身體腐化速度超慢,宛若被風乾的一尾鹹魚,老榕樹的根鬚又蔓延特快,它們沿著紅電線往露露身上爬,滋長,攀附牠的身體,一步步,一天天,直到密不可分。其後數年,我每至是處,老樹鬢鬚依舊,彷若露露一直都在老家四周,在天朗朗的晝裡,在濃稠稠的暗中,和父親永不分離。長命無絕衰,除非天落紅雨呀!父親今年已經八十九歲了,我問他是否還記得露露?他說,牠一直都在那棵老榕樹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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