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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 張讓／和酋長散步
圖◎阿力金吉兒
◎張讓 圖◎阿力金吉兒
從自然生活轉移到非自然生活，導致我們精神和道德的重大失落。
――歐西冶薩
1
就這樣，一句話讓你縮小了。
只因酋長說：「所以好好過日子，不要怕這怕那。」
你無語低頭，然後抬頭望著酋長。
酋長一眼看穿，半笑責問：「怕什麼？為什麼怕？這只能問你自己。」
你從來不是個勇敢的人，有情急時說謊保命的勇氣，見了毛毛蟲必果敢逃命。
你害怕許多東西：怕黑、怕痛、怕熱（冷倒還好）、怕蚊蟲（你是蚊子的大宴）、怕噪音、怕髒亂（髒比亂更糟）、怕艱苦、怕酸怕澀、怕甜膩油膩、怕說假話裝笑臉、怕女人臉上塗紅抹綠、怕寫的是糟粕、怕病怕死……還有，怕恐懼本身。過了某個年紀，你不知不覺活在一連串的恐懼裡。
你知道不管再怎麼努力，也做不到像酋長那樣勇敢堅強。
2
你和酋長去散步，走到後山看日落。
又是滿天燦爛輝煌的晚霞。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話一出口你立刻後悔了。
酋長不語。他從不說廢話。
你知道那沉默的意思：「每個黃昏，像每個日出，長短都恰恰好。」
你補充：「我只不過希望它再長一點點，幾分鐘就好。」
酋長低頭看看你，彷彿要說什麼，畢竟沒說。
你又懂得了酋長的意思：「幾分鐘夠長嗎？多久是夠久？」
3
酋長每一開口，你就知道自己比前一刻更加心虛。
「善用生命，珍惜每一件美好的事物。」
「做任何事，力求盡善盡美。」
「幫助族人和需要幫助的人。」
「尊重所有人，但不受辱，不屈服。」
「不要以自己的宗教強加在別人身上。」
「尊重他人的看法，他人也就尊重你的。」
尤其是：「早晨起床，感謝晨光，感謝你的生命。」
句句都合情合理，像你熟悉的忠孝仁愛禮義廉恥，沒什麼奇異深奧的地方。
可是你知道，像許多事，最難的是切實做到。
你善用生命嗎？尊重他人嗎？不以自己的看法強加在別人身上嗎？
你起床時感謝晨光和一切嗎？
酋長奇蹟似地知道你所有不足之處。
4
然後酋長說：「感謝面前的食物，感謝生命的歡愉。如果找不到感謝的理由，過錯在你。」
你又低頭無語，心想：「不是找不到感謝的理由，而是有的時候，一切糟得不能再糟，說不出感謝的話只能歎氣掉淚。」
你知道如果這樣說，酋長便會抬起黝黑寬廣紋路深刻的臉龐，將鼻孔對準了你，意思是：「悲歎掉淚有什麼用？」
你知道那時你會答不出話來。你知道酋長經歷過大哀大痛。
在酋長面前，你經常低頭，掩藏自己的羞慚。
5
站在時間大河岸，看逝水滔滔。
大半生過後，如古人所說滄海桑田，一切大不相同了。
沒有了父母。沒有了爛漫無邪。沒有了無窮遠景。
冰河融化，海洋高漲。野火燒過一座又一座山林，颶風暴雨帶來潦原大水。
你並非獨自一人，酋長就在一旁。你們並肩望水，水面點點陽光眩目。
沒有了芬芳的水草和泥土，沒有了神聖的森林和湖泊，沒有了一代傳過一代的美好家園，沒有了收成的歡慶，沒有了可以祭拜的祖墳，沒有了公平生存的機會，沒有了自己的世界，沒有了自己――酋長眼看所有他珍惜的事物一件又一件被奪走。
站在時間大河岸，你們看流水不絕沖刷一切。
酋長說：「何必哀歎我族人不幸的命運？部落追隨部落，國族追隨國族，就像海潮一波又一波。這是大自然的法則，悲悼無益。總有一天，白人酋長的世界也會敗壞腐朽，消失不見，像過去所有族人一樣。」
6
悲歎酋長的世界消逝沒有意義。如同悲歎失去的青春沒有意義。
然則，你悲歎。
夕陽讓你悲歎。晨霧讓你悲歎。歡樂讓你悲歎。
過去讓你悲歎。未來讓你悲歎。今天讓你悲歎。
酋長說：「給我日月星辰風雨陰晴，給我山嶽湖泊河流海洋，給我水牛奔馳的大草原，給我風吹過山林的低語，給我每天的日出和日落，給我新生兒的純潔無邪，給我長者的經驗智慧，給我族人的營火歌舞，給我祖先的容顏和記憶，給我自由和諧公正和尊嚴。」
7
酋長不是現代人，不是古代人。而是存在時間之外，永不現代永不過時的永恆裡。
酋長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過往酋長合而為一。
酋長是個概念，是個理型，代表永遠常在卻注定為時代淘汰的一種生命方式。
有相當一段時間，你經常和酋長上山看落日，或到時間大河岸看流水。
這裡記的是一些酋長說過的話，鑄在你內心深處的部分。
8
你獨自來到時間大河岸。
什麼都不想，也想了很多。
流水帶不走困惑。想什麼都無濟於事。
你想到酋長。酋長經常在你心中，指引方向。
何必頌讚金字塔和長城、紫禁城和羅浮宮？
何必頌讚高速公路和子彈列車、摩天樓和核武器？
何必頌讚紐約和上海、電腦和手機？
何必頌讚快速和效率、征服和擴張、賺取和消費？
且看茅屋和草寮、蛛網和鳥巢。
且看風雲聚散、潮來潮去。
且看奔行沙漠的滾動草、滿身尖刺的仙人掌，以及，矗立如神祇的紅色巨岩。
你曾跟隨酋長爬上一座紅色巨岩，極目四望，彷彿進入了酋長的世界。
9
酋長說：「賣地？何不賣空氣、大海和泥土？」
酋長說：「遠在聽說耶穌或遇見白人以前，我就已經知道了神，懂得了善和惡。我看見而且鍾愛所有美好的事物。文明並沒教給我任何更好的！」
酋長捧著一個紅色黑紋的陶碗，喝了一口，說：「用這碗喝水，味道特別甜。」
然後，酋長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像個孩子。
那碗是酋長妻子用陶土一圈一圈盤成的。
好久不見酋長。
酋長的話，在這許多年後，一件一件，你終於切身感受到了。●
注：
一、歐西冶薩（Ohiyesa）是個生於19世紀末的拉科塔族印第安人，受過白人教育成為醫師，熟知白人思想然保留了本族文化的宗教和道德信念，對白人文明有所讚揚也有所批判，跨越雙重文化自認是個美國人，寫了自傳《從深林到文明》。
二、文中酋長說的話大多來自《美國原住民的智慧》。酋長對生活的指點，取自熊尼族酋長泰康薩（Tecumhse）的人生哲學，加上一點引申和擴充。泰康薩曾試圖聯合所有印地安部族起來反抗白人政府，不過沒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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