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 方聲／21路公車記

圖◎阿力金吉兒

◎方聲 圖◎阿力金吉兒

自從學校讓台南21路公車在我研究室所在大樓下設站牌，我便偶爾搭免費的公車往返住家與學校，心理上有著預習退休後簡樸生活的意思。

之所以有免費優待，乃因我為重度視障者，不能也無法開車騎車多年，要不是內人親友開車接送就是搭計程車。往返間，舒適便利，炎夏避開烈日焚風，嚴冬則把凜冽淒寒擋在車窗外，偶遇傾盆豪雨灌注，便有四合小天地裡的小幸福感。可2012年退休後，固定月收入頓減，老去的時間緩緩拉長，不怕搭公車耗時不便，在當前數位科技協助下，既可預知車班，也不用擔心轉線換車的銜接，最是適合四處閒逛訪景訪友甚或就只是回味某道小食攤吃食的退休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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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還是須預習，原先對折再對折的時光忽地被攤開，晃悠悠的日子如何過得有意思？總不能滿心滿腦的只想撙節度日吧？過的該是比年輕人更明白什麼是自己能無愧於後人的扣問？再不濟，至少，我們可親身演示什麼叫戒之在得吧？

我們活在一個沒有戰亂也不再受來自於政府恐嚇的平安歲月，物產豐饒──雖然為此付出快速消耗自然資源與生態環境破壞的代價，因而我們絕大多數能有一、二住屋或土地等物產，也大都享受過鋪張排場的山珍海味，度過生活與工作時程緊湊的日子，一旦退休，離開了職場，該用心的豈不是能留給後人怎樣的榜樣？有什麼可提醒年輕人？能否親身示範拒絕吃到飽的食物浪費？拒絕鮪魚季的風潮？明白了花更多錢但買更少衣服運動的意義？而或只就改善大眾運輸以減緩破壞環境壓力的體驗轉達給後輩晚生，不也是老者大有為之處嗎？

自從搭了這路線公車，座位平行視線所及較原先乘坐小汽車當然不同，大面車窗延伸開展了廣闊鮮明的風景：落日夕照顯得特耀眼金亮，公園路那一排瘦高的大王椰子顯得更貼近特挺拔；隨著搭乘經驗的累積，清楚了司機不同時段的駕駛表現與乘客互動背後的心情，不同車速下體察到這路段的地面起伏，長年沒留意到在地的地理與地名關係也浮現上來，諸如轉進校門前的「尚頂里」站，該是學校所在地六甲頂的北面坡頂，出校門左轉的「南大崎」站，該是北面鹽水溪往南所遇見的一面突起地勢，而往市中心西門路上的「六甲里西」站，也明明白白標誌日落的不同方位──原來四季的日落點竟可由西門路小北商場後頭轉到六甲里西這頭來。

由新學年開學的入秋到第二學期的入夏，我透過公車的大面車窗迎接了強弱不同的日落夕照，與一群彼此陌生卻又生息與共的公車使用者放鬆了心情，在固定的路線上，形成了一種或可名為公民關係的聯結，與固定站牌上下的通勤年輕男女學生與東南亞外籍移工有短暫的錯身卻有了相同交通路線的生命經驗。偶爾，在我固定的搭車時段碰見搭錯車下錯站的奇遇之人，倒也平添生活常規之外的刺激；如此這般的慣例與例外，於焉，我們能習於候車站逗留不上車的精神異常婦人，習於某站固定時段上來的乘客固定的就座後沉入手機光影明暗面板的固定行為，久了，習於搭這21路公車族群也會習於漸漸固定出現的我──一位候車人群湧往進站公車時在人群中找人確認車班而上車時還不放心地又再不怕司機嫌煩地追問的阿伯。

我因搭這21路公車而有昔日沒有的公民聯結，豐富了我對這海岸城市的認知與情感，甚至因幾次末班車沒能與轉回住家的車班銜接上而被迫午夜前走下貫通台鐵前後站的地下人行道，才赫然面對須忐忐忑忑地穿越兩側躺了幾十位遊民街友的生存現實。

幸好，有這讓即將退休的我重新面對真實生活的搭公車經驗，預習了緩慢生活的能力，陰雨落下時與幾位候車者整齊轉身面對公車進站的警笛聲，班次須增加，司機先生別悶氣不吭，讓市民更接近想落腳處，而家或想抵達的風景就在下車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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