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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黃文鉅／ 衰得像一本太宰治
圖◎黃子欽
◎黃文鉅 圖◎黃子欽
近幾年你衰。
頗希望像迪士尼動畫裡，黃色小熊維尼式、面帶毛茸茸憨笑卻揮不去八字眉的那種甜中帶一點點衰愁。可惜並不是。沒這麼娛樂化。是職場（不逢青眼人），志業（前途無亮），家庭（兵敗如山倒），人際（八花九裂），由上到下從裡至外，衰到彷彿一整個抄家滅族，發配邊疆，流放寧古塔的慘態。
衰起來，就像一本太宰治最厭世、最苦無救贖的小說。《人間失格》或《斜陽》，至不濟也該像〈維榮之妻〉、〈東京八景〉那樣抽刀斷水水更流，每一招直戳死穴要人命。
衰它不分長短遠近，衰它沒有時間性和空間性。衰很莫名其妙，沒有先來後到的時差感，卻有擬人化的隨心所欲不捨晝夜，想賴就賴著不走了的全知視域和頑抗毅力。它既像神又像鬼，不降福不賜罪。但當它心血來潮考驗哪個誰誰誰對世界的黏著度是否不夠堅貞卓絕，哪個誰誰誰便一下子磁極相斥被推播至北極南極皇帝遠。
你衰故你在。
人一衰起來，管不了三七二十一，所有動詞名詞和稱謂屬性都可以就地起價、拱手讓人。管不住是阿門或肛門，阿彌陀佛或阿育吠陀，觀世音還是景行廳。衰比世間造化本身更讓人警覺出造化的鞭短可及，及其惘惘間的殘酷驅力。
衰不讓人明心見性。它讓你蒙昧無知而不察，它讓你不得其情仍哀矜竊喜著。所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潛台詞三兩下被一語道破。所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成全與委屈，都成了孤僻討人厭的藉口。不是地藏王菩薩，但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偏偏地獄也想惡搞一下，不讓你按電梯般想停在哪一層就乖乖停下來。它不是芝麻不隨便開門。也不是菜市場，不給人討價還價的餘地。
在所有衰洨屏障裡面，最不可一世的是電梯剛剛好故障。剛剛好，被迫停在不屬於自己業障範疇的那一層，進無路退無谷，烙下不知名的罪印，栽了不應當的果報。衰衰相報，上刀山下油鍋也只是睜眼閉眼間如挖鼻屎之小事了。
所謂的大事是什麼鳥呢，衣冠禽獸都不衣冠禽獸了。有人居然問你說，「哀莫」為何大於「心死」？你嘛幫幫忙，卡拜託咧，哀莫跟心死是同級屬性的詞彙嗎。哀是哀，莫是莫，哀莫不親又不戚，標點斷句傻傻分不清。
你相信人世間有些幸福永遠不屬於你的。也有些好事向來不費吹灰降臨在他人頭頂髮膚。有人做牛做馬迎來榮華富貴。也有人路邊板凳納涼便坐享天降甘霖。而你是做狗做貓了卻水潑落地歹收回，一味茫茫到深更（挫咧等）（接著挫青屎）。
有人跟你說，你時運低，應該多去廟裡燒香拜拜（兼收驚）。你才不。管祂大神小神，你呸，管祂是哪一類偶像，你呸。你近廟欺神，都呸，都呸。這瀕臨不惑的人生GAME太嗨咖、太刁鑽，你再也PLAY不起。
就像一夕間罹患絕症的人，都會發自內心追問老天爺一句話：「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你？為何一干壞事落你頭上？生平無大志，也未喪盡天良，為何偏偏衰不可擋？
宗教有一種輪迴觀，說人無法在今世得利，所有紅利的累積留待來世回饋。而今生呢，今生必須是償還前世債務（業障）的死線，沒還完不准你好死。個人造孽個人擔的寓意。燒香拜佛也無效，命即是命，已在陰德值的損益平衡表上清楚註記。管你再怎麼豢養紫水晶、玩奇門遁甲、風水寶地改運修德，亦枉然。
這才是真正的，哀莫大於心死。
某回於某偏遠校園聽聞某人分享。他說起某位被性騷擾的女大生，在採訪過程中不斷支吾迂迴，繞來繞去卸不下心防。言下意，是覺得對方答應受訪了還故作矜持。你當下一愣。性騷擾是身心創傷，難以對人言，何況在來歷不明的陌生男子前自揭傷疤──天底下沒有誰，非得為了一篇報導（及其後注入的點閱率）對誰掏心掏肺。
採訪者有義務想盡辦法，給予受訪者安全感，盡可能以最大的誠懇取信於人，讓他們無所罣礙地傾訴內心的痛苦與悲傷。至於傾訴節奏、程度、追問細節與否，必須斟酌當下情境，對方是否情緒崩潰，是否泣不堪言等等，都是專業倫理該考量的職責。而不是滿腦子劍及履及想達陣。
有些受訪者苦惱刊載後的立場，怕周邊人士看了尷尬、難過或發火。沒關係，下筆協商一個彼此可接受的分寸，哪怕少了些點閱。為受訪者設想，拉防火牆，某些敏感隱私保留不寫無所謂。沒必要為了一篇報導毀人一生。師父要聶隱娘趕盡殺絕，她不殺，自作主張留下活口。師父有師父的業，隱娘有任性的權。
平日待人處事，自認還算得體。與人相約，重諾不寡信，從不遲到（到頭來永遠在等人）。每回出差，幫忙訂房訂餐買咖啡，路途交通大小事全搞定。有位同事常年胃疾，餓不得，怕生理影響工作表現，只要一同出差，你總會在背包裡備妥乾糧。小動作不是為了當暖男，純粹出自同理心。這份同理，也發揮在受訪者身上。採訪是雙向互動，你的所作所為是獵奇煽情或真心誠意，對方不笨只是不說破。
然而活到某年歲，愕然驚覺，心腸再暖，努力再多，同理心再大，又有何用呢。除非得天獨厚勝利組，要嘛貴人相罩反敗組。否則像聶隱娘這一類人的下場幾乎不得好活。
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皆在誰家院，不似你家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你看看你，從裡到外沒拿過一副好牌的衰仔，家破人亡了，經濟拮据了，已夠困蹇，最倒楣的時刻，連交情匪深的傢伙結個婚，也會被團體壓力情緒勒索，包出根本不想包的紅包（一個連喜帖都沒發的婚宴，會有誠意？會好玩？事後非但沒致謝，喜餅也沒補送）。
這還算小事。最恐怖的是在殘酷的體制內無數不可告人的不可理喻，感覺起來好像是在大腿上綁鉛塊，泳渡太平洋比賽。換做是抗壓力低的傢伙（比如太宰治），早就不知自死幾回，屍體僵壞如廢鐵了。
於是有陣子你萬念俱灰，再也、再也不想行善積德。南無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有何用，根本不保祐你。真心期盼把『祐』改成『佑』，但你也沒貴人相罩，字典裡只剩下孤伶伶的一個『右』）。拜託請保右你。哈囉，借問還有誰，可保右你仕途平安、不再受命運左右（回聲是一陣冗長的雜訊）。
乾脆短視近利只看今生今世，誰管來世靜好小團圓。反其道而行，想悖離宗教誡律原理。不在任何神祇面前參拜，不奢求消災，不盼轉運。血是怎麼冷卻的？把心放入冷凍庫，讓它一天寒似一天（而且不許拿別人的血來暖自己）。越過道德的邊境，你要走過哀的禁區，鋤弱扶強，胡作非為。然而怎麼胡、怎麼非？
車無輪馬無韁，叫聲將軍提防提防。行不正坐不端，心中有鬼也無愧。前提不殺人不放火，但凡原來的你不想做、也不敢做的小奸小惡都要盡力去做。
不再定期轉帳給公益基金會，寧願大吃大喝或做色情按摩。不再動不動心軟如泥，為事不關己的苦痛掉眼淚（把他人悲傷留給他們，你的衰洨讓你帶走）。走過路邊老殘窮哀哀叫賣玉蘭花或口香糖，不再駐足掏錢，正眼也不瞧。朱門酒肉臭，路有凍壞的浪浪，撇開頭，不再買罐罐餵。
隨手亂丟垃圾。邊走邊吃。當一個不清潔的人。約會無故遲到半小時以上。刷爆手上每張信用卡。當一個沒信用的人。臉不紅氣不喘，投票給唱作俱佳的投機政客，當一個政治不正確的人。爾後上社群媒體貼文，自詡人道主義（好棒棒）討拍，當一個十六面玲瓏的人。
約厭世者一起在炒房地段頂樓殉情（然後自己僥倖獲救），逼豪宅一秒變凶宅。對著邊走路（或邊騎車）邊抽菸、害路人罹患潛在性肺癌的臭菸槍比中指。對隔鄰不顧他人死活製造噪音、養小孩如養寵物不管不教的恐龍家長潑其大門以馬桶水。幫劈腿偷吃的前任在清明節訂五十個大披薩（買大送大共計一百個）。
從今而後自私自利，做一個不折不扣的ㄐㄧㄢˋ人。你冷若冰淡若水，誰欺壓你咱走著瞧。管他什麼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你敢發誓你口嫌體正直，只願在這衰運連連無天無地的節骨眼，任繁花淪盡，在黑色深淵中開出一叢叢衰草來。
名不正言不順，你是天邪鬼（在日語中，意指跟多數人思想、言行作對的扭曲者），是庶出的野狼，想塗炭所有生靈的快活與昂揚。願無間阿鼻地獄恆久不空不盡，凡被衰運吞噬者，立地成妖成魔。
禪宗三祖僧璨說：「至道無難，唯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可惜瀕臨不惑之年如你，有憎有愛有大惑。
你惑故你恨。
恨到封頂了，哪怕今生衰得像一本太宰治，下輩子投胎轉世可不可以，拜託讓你也爽得像一本村上春樹？你想站在雞蛋這一邊，偶爾也想站在高牆那一邊。在這之前，應該先當一隻硬幫幫的雞，還是先生下硬幫幫的蛋？雞蛋撞石頭，誰疼誰會破，還未可知呢。
性愛運勢如村上春樹，室內戶外上山下海男生女生都可以。食欲旺盛，今晚什麼都給大爺來一點。體能超人，每天早睡早起，跑馬拉松，寫怪怪的但很多人買單的小說。鳥不飛也硬若磐石。沒有黑眼圈。沒有隱睪症或攝護腺肥大。尿尿百分百一直線，不會滴滴答答落在馬桶蓋。憂鬱症閃邊去。暴食症退散。無依無勢的拖油瓶撤離地球表面。
於是乎，終於得以做一個堂堂正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真的（你發四）。不衰的時候，你也可以鋪橋造路，剛毅木訥（扮豬吃老虎），日日敦親睦鄰（手忘相助），愛人如愛己（但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出口成章（髒），舉止文質彬彬（欠人釣）。
失格敗類並不是一天養成的，所謂的高人一等（勝利組）卻很可以。靠杯靠木族最贏，魯蛇想脫魯，你門兒都沒有。「有錢的話，我也會很善良。」奉俊昊的電影《寄生上流》如是說。
不衰的話，你也會很善良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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