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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城北舊事】 郝譽翔／最初的美麗與哀愁
◎郝譽翔
◎郝譽翔
還有一張臉是我永遠不能忘記的，不，或許不應該說是臉，因為她沒有五官，只有輪廓，而那是觀音山。
我小時候本來住在高雄，家的附近也有一座山，是高度還不及兩百米的半屏山，就像一顆饅頭般的小巧可愛。外婆總是指著半屏山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位仙人，化成了老翁下凡，把這座山的泥土搓成了湯圓拿去賣，因為好吃又便宜，吸引全村的人搶著來買，所以把山吃得只剩下了一半。我聽了總是羨慕又歡喜，感覺到那座山變成了鍋裡的湯圓熱鬧滾滾，必定甜滋滋的，恨不得自己也能夠張大嘴咬上一口。
然而我七歲那年全家搬到台北，住在北投，盆地的邊緣，家的附近因此不止有了一座，而是有多到數也數不清的山了，大屯山七星山紗帽山陽明山的峰峰相連，而一條淡水河從中穿過蜿蜒出海，海洋的水氣被季風吹回來，遇到山巒的層疊阻隔而停滯，凝成了棉絮似的滾滾雲霧繚繞，就更加顯得這些山神祕而高遠。
母親總是指著關渡平原之後的遠方，對我說：「那是觀音山。」但我看不明白，睜大了眼反問：「觀音在哪兒？」印象中廟裡的觀音總是坐著的，但母親卻說這兒不一樣，是躺著的，瞧，那一道的弧線就是觀音的髮髻，然後是她的額頭、眉、眼、鼻尖和嘴唇，全都歷歷分明，還有一道長長的頸子和胸脯。
我眨著眼不禁感到有些駭然了，原來這片大地居然是一個正在沉睡之中的女子，而且還是活著的？我彷彿看到她抿著嘴唇，似笑非笑的，胸脯正隨著微微的呼吸在一起一伏。我又彷彿看到在下一秒，她忽然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睜開雙眼，抬起脖子，然後坐直起身子，而這時大地就會隨之嘩啦啦崩裂，人、車、房屋全都滾落四散，淹沒在一片飛沙走石中。
從此我每天搭公車上學放學，沿著一條關渡平原邊的百齡五路和大業路，望向必然出現在車窗之外的觀音山，總是不免心生恐懼，就怕她醒過來的一刻，就是世界末日的到來。但我卻又著迷於她的美麗。尤其是放學傍晚時分，夕陽為她的輪廓鑲上了一道金邊，燦爛逼人，映襯著滿天紫紅的晚霞。飛鳥黑色的剪影在遼闊的平原上空掠過，剎那即逝，來去無蹤，等到我回過神來之時，那道金邊便已逐漸黯淡下來了，被黑夜一點一滴侵蝕滲透，而一天也就如此消逝了。
日復一日，夜晚席捲大地，為觀音蓋上黑色的面紗，而她也繼續深深沉睡著沒有醒來，我所擔心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而末日也沒有因此來臨，更沒有如同佛經之中所說的，當觀世音立下誓言，要讓塵世之中無量百千萬億眾生「皆得解脫」時，「願此大海及山川，乃至大地皆震動」。
她始終躺在地平線的邊緣，一動也不動，而時光卻在不知不覺中悄然地流逝了。逝水流年。我這才恍然大悟什麼是真正的「末日」？那是無可抵禦的地球的轉動，也是我第一次從大自然中學會的，童年最初的美麗與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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