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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盧慧心／月榮 － 3之1
圖◎吳孟芸
◎盧慧心 圖◎吳孟芸
冷凍的養殖蝦整袋擱在鐵鍋裡退冰，月榮讓水龍頭開著不關，一注水不斷沖淋在塑膠包裝上，凍蝦是節節分明的冰灰色。瓦斯爐上有一滾白水等著汆燙排骨，切了蔥薑蒜，月榮就著鍋緣溢出的清水洗手、洗砧板，過了冰的水森涼森涼，密封包分明還沒拆，指尖上已經沾惹了一絲幻覺裡的海腥味。
她一直沒機會養成對蝦真正的好惡，因為母親茹素，家裡不吃葷菜，雖然她沒被逼著不能吃肉，可是，學校的營養午餐也沒有蝦。
偶然舉家赴宴的場合，端上桌的蝦有熱油炒紅的、沾鹽烤熟的，還有羹湯、炒飯裡的蝦仁。課本上說蝦是節肢動物，陸上的是昆蟲，海裡的是蝦，她自己剝蝦總會被不明就裡的大人褒揚，還時常因為手持蟬蛻的既視感而有些怯場，然而吃起來滋味無他，只是一種淡淡的稀罕。
難得與稍顯皺縮的黑眼仁相視，照母親的說法，相食相看，幾經轉圜，終有一劫。她以為這一劫不存在渺茫的過去或未來，這一劫就是挑戰。
明知道母親心裡氣得不行，但每一次她跟妹妹也都若無其事地吃了蝦，吃了蟹，吃了紅燒蹄膀。反正吵不贏自己的媽，就喜歡氣她。整桌宴席吃下來都是叛變的味道，好緊張好緊張，兩人吃得面色緋紅，手心裡冷汗直冒。待她讀高中時，罹癌的母親不再堅持吃素，來探病的師姑安慰病人，說病中要開方便法門啦、魚肉是藥石啦。
妹妹還說：「媽都哭了。」
父親為了陪病，提早辦下退休，帶母親住回老家，還整天在家張羅，忙得紅光滿面。
其實父母感情不壞，可她們一向就覺得是不夠好，也不知何時開始的，兩姊妹不再用孩子看父母的眼光看他們。
妹妹的說法是：「爸只顧自己好。」
這話過分了點，但家務被搶走又被迫離開台北的母親，自是各種不樂意，月榮記得她好幾次陪母親盤車回台大醫院看診，計程車司機聽她報路報煩了，嘖嘖不樂，從來經不起眉高眼低的母親，就跟計程車司機搶白：「你不要給我繞，我是台北人！」她只得在旁忍笑，她們才不是台北人，她記事最初的印象，就是阿嬤抱她去蔗田尿尿，台北哪有蔗田。
那時家族裡還碰上小姨丈突然去世，滿口色情雙關語的姨丈死於咽喉癌，她們都以為會聽到什麼業報之類的八卦，結果沒有。
「死掉就會變好人。」
出殯前經過漫長的等待，兩姊妹很厭氣地在藍白條紋的喪棚後面打混，清綠色的蔗田與白水晶的夏天，於是一邊詆毀死人一邊吃枝仔冰，那時請了穿整套短裙制服的孝女白琴隊，濃妝冶豔，其實都沒比她們大幾歲，各自擺弄、懷抱著閃亮的薩克斯風、小喇叭等黃銅燦亮仔細看刮痕極多的樂器，高幫白球鞋濺滿黃泥，一隊倉皇的少女戰士。
月榮洗青江菜的時候心裡咯噔了一下，後悔，剛剛要是狠下心買那種進口極貴的甜菠菜就好了。這菜會被孩子diss。
跑了趟超市才去幼兒園接回來的孩子，此時在起居室鋪的軟墊上悄悄走來走去，出神又小心翼翼地努著腳趾，著迷於感知與心象的世界，隔著流理台看去剛好一目瞭然，她沒出聲打擾、只是不時投予凝望。
雖然她常氣急敗壞地要孩子洗了手就趕快把水龍頭關掉、不要光看著乾淨的水不斷流走，又總是把沿路撿石子的小孩趕回家，但偶然瞥見孩子將嘴鼻貼在雨水綿延的玻璃窗上發呆，或伏在草坪上看螞蟻，她也會靜靜地守在一旁，任由小孩去汲取創造世界的史料。
將汆燙去血水的排骨撈起來，另熬一小鍋排骨湯，湯沸了又沸時，就著熱湯灼熟一把洗淨的青江菜，撈出來拌過麻油，再將解凍的蝦跟蔥薑蒜一起悶熟，兩菜一湯，等電子鍋開始唱歌，就能吃飯了。
孩子喜歡蝦，一見到蝦，其他飯菜都不肯動。
說什麼青江菜「有綠色的味道」，還說排骨湯「很辣」。
當然不辣，只是編不了更巧妙的謊。她幫著剝蝦，一口氣整盤蝦殼都剝了出來，也留一份給陳百洲。心想，等孩子再大一點，像她這樣的職業婦女也不必硬撐在廚房做飯，大家一起吃點外頭的餛飩麵炸雞薯條什麼的，又有什麼關係。
這天百洲比平時早下班，回家坐定時，恰好是晚上七點半，孩子已吃得耐性盡失，吵著要從兒童餐椅上下來。月榮把孩子帶到浴室上馬桶，放水給他洗澡，百洲也已經吃飽了，起來跟孩子玩水。她才能回到餐桌上，吃冷去的飯菜配個手機，隨手還把桌上碗盤收拾一下。
沒想到客戶在LINE群組裡又發了訊，催著修件，只給了訂金，劇本剛出來就吵著要修，斷斷續續竟修了十個月。她憋著氣點出訊息來看完了，心裡一窩火。
「公司上下都期待大家能發揮創意，玩出各種可能……」
她氣得頭皮一炸。
「我去刷牙了！」小孩自己說著奔去洗手間，被百洲一把撈住。
「喝完牛奶再刷牙！」
月榮看孩子碗裡的排骨湯泡飯也沒什麼吃，端來三口兩口扒完了。百洲在起居間督促小孩喝奶。至今都不肯用杯子喝，要沖在奶瓶裡面才喝，看他喝奶時臉色分外老成得意，湊啤酒瓶似的，接著又被百洲盯著刷牙，然後去房裡躺好睡覺。
等百洲哄睡小孩出來，月榮還賴在餐桌前，抓著手機不知忙什麼。她面前的髒碗盤已經疊好，桌子也擦了，抹布還在手邊。
「東東這幾個月都沒長。」
「嗯。」月榮正在跟去年離職的前同事Amy大段打字，就是被那傳訊氣得，非得跟知情的人講一頓。
「他在幼稚園什麼都吃，回家什麼都不吃。」
「嗯。」
見月榮盯著手機不放，百洲悄悄去冰箱找罐啤酒來喝，拉環「啵」地一聲，月榮立刻抬頭看他，百洲沒來得及替自己辯解兩句，就聽見她說：「我也要。」
百洲很識相地把手上已經開好的那罐給月榮奉上，自己另取一罐，默默去旁邊開電視。電影台又在播舊港片。
「丁先生、我最後一個願望就是、幫我好好照顧如夢……」
二十幾年前的電影，光聽那熟習的華語配音心裡就一陣適意，放鬆地沉進沙發休息。
Amy正在新加坡出差，她們同年，但Amy兩個小孩都上國中了，比她老成得多。月榮跟她訴苦，說這案子還沒結，Amy傳了語音訊息來，月榮不習慣用語音，把耳機戴上聽，自己還是打字。都晚上九點了，不知她人在哪裡，背景有點吵。
「就直接請款，叫客戶結案啦。全款打八折也可以。」
月榮歎氣，副總哪捨得放棄，不時還要月榮去追進度，追什麼進度？案子沒動靜，若不是資金短缺，就是拿他們的底稿去變造。
她打字時想到，副總說了各種「要在工作裡學習」之類的空話，氣不打一處來，還有客戶那邊的窗口那種高姿態也叫人火大，「我們公司對工作要求門檻特別高」什麼的。
「哈哈哈沒錢結案的人門檻都特別高。」
Amy大笑，月榮也笑了，卻是苦笑，被這種沒能耐的客戶坑，更顯得自己窩囊，業績這麼差，好幾個月來她都只領本薪跟微薄的加給而已，手頭很緊。
「再去做政府標案吧。」Amy的聲音滿滿的同情，一定也知道她為錢煩惱。「不要氣了，寫那些屁信，講那些空話，都是彼此敷衍嘛。就當做在噓寒問暖，噓寒問暖誰不會……」
噓寒問暖。
碗盤洗了，蝦殼廚餘都放進冷凍抽屜，但是不論她手邊在做什麼，一直到洗澡上床，她動不動就想起這四個字。噓寒問暖，世界是這樣運作的，百分之四十的真材實料，百分之六十的噓寒問暖，表面上過得去就好了。
「東東這幾個月有沒有長？」睡前，百洲又問。
「醫生說不必擔心。」醫生大概被家長問煩了，一提到身高體重就說看曲線看曲線，沒低於百分之三都沒問題。東東的生長曲線其實還在百分之十五，雖然她總覺得那份生長曲線圖早已不適用，今日台灣小孩的平均數字肯定不是這樣。
「妳就是替他吃剩飯才有這個肚子。」百洲隔著被子摟住她腰腹部，月榮裹在被子裡的下身還真像蟻后般胖大滾圓，她哼哼一聲：「還不都是你！」
百洲就從來不吃剩飯。
Amy說的有道理。業績雖然沒辦法提升，但只要心裡能夠認賠，就不必再看對方臉色了。雖然對方還時不時有傳訊來說，公司開會決議要怎麼修改（可笑的是還常常推翻早期的意見），她一般都按捺個十到十二個小時，才回一句：「目前就請你們先走合約囉，相關付款事宜寫得很清楚喔。」
或回：「等款項收到後再統合大家的意見好嗎？感恩。」
公司只有一組攝影設計，是公司投資最多也最怕浪費時間的部門，前期劇本都沒付清的客戶，誰要花時間跟他們開會？
她就這樣不鹹不淡地回了幾次，果然那邊就不來煩她了。
他們跑去找副總理論。
副總也說了月榮一頓，這樣應對業務，是不是太草率？
是喔。
她自知沒能做到如春風拂面，薪水太低的關係，薪水若是能提個三成，服務品質自然會再好些。
其實副總也開始有點急了，月榮現在只專心忙公機關的標案送件，都是好幾個月後才知道結果的，眼看這一季肯定是不會有業績了，副總就開始找她碎念另一些空話，譬如「為什麼當初都沒照合約走」、「差不多也應該結案了」等等。她打卡下班時只恨不得能插翅飛走，一飛飛到超市去。
在超市裡刷卡最過癮了。每樣東西都那麼好，不能帶回家，也能看看，她用崇敬的眼神看五花八門的罐頭，小山般的蔬菜水果，還有各式肉品，這是以前跟母親上菜場，媽媽快步經過時會默念佛號的項目，現在都還有點違禁的刺激感，透明膠膜在黑色塑膠盤上勒起凸凝的肋眼肉，血丘肉壑，像蠟像館裡的作品。
不知道這一區雞豬牛羊肉，能不能跟附近的器官重組成一副副肢體？
看來不行，就像那一個個秤砣狀的小小的雞心吧，五百公克一包，要跟這些雞翅雞腿搭配的話、配完定會短少，缺了腔子的心，嘰嘰喳喳地擠在一起，她都好想知道它們會聊什麼了。
那天她買了雞心、海帶、蘿蔔回家，配上八角、月桂、醬油咕嘟咕嘟燉了一小鍋，東東竟然吃了好多，還扒完一碗飯，心臟的腔室浸著滷汁，小孩用手捏著放到嘴裡。
這次意外的成功激起她的鬥志。孩子的好惡就是這麼說不定，不試一試永遠不知道他吃不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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