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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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鍾文音/小包袱 - 2之2

2020/12/09 05:30

圖◎吳孟芸

◎鍾文音 圖◎吳孟芸

母親總是穿得很乾淨,很得體地拉張椅子坐在長廊上望著前方山色。

後來安養院就把母親當樣板,對岸不少想要來台灣學習如何長照安養的團體會來到這裡觀摩,觀摩團到訪的前一天,安養院會暗示她的母親穿漂亮的衣服。

孔奶奶,您穿那件外套很漂亮,明天可以再穿給我們看看嗎?那種帶著目的性的親切,老人家是分辨不出來的。開心有人讚美,隔日穿得漂亮,拉張椅子坐著看山,看著看著就打瞌睡了,直到一群參觀的人來了,聽到按快門聲音,孔奶奶才醒過來,趕緊擺好姿勢,讓自己也成為風景。

但沒人參觀的日子畢竟占滿了多數的日子,沉寂而漫長。她的母親陷入某種奇特的等待,但人聲逐漸暗了下來,那種在她聽來像是午後雷陣雨狂下的一陣急切聲響靜了下來,靜下來的頻率從一個月兩個月的間隔,最後完全靜了下來。

疫情隔離了人,也隔離了孔奶奶。

女兒成了母親耳朵灌滿的唯一聲音。

走在前面的老化,將傷口牢牢包裹起來,使那個人連自己也看不到了。時間的利刃將記憶切薄,那個和她母親同房的半失智老人,後來就全面性失智了,起先不是忘了吃就是吃撐了,後來連吃也忘記,被移往另一個等級,全面臥床者的房間。

她看著清出的床舖,露出長年被山上濕氣浸淫的黴臉,她想這張床睡過多少人?又有多少兒女在床邊梳理著記憶或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從這間房離開只會移往更不好的房間,輕度重度,在這裡彷彿永遠只有秋日與冬天。樹影下都是涼風,老人的皮膚也都偏冰涼,一聲不響離開的人,後面跟著一聲不響住進來的沉默老人,她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彷彿日後自己也將覆轍所有的過程而感到巨大的恐懼。母親還有女兒可以分擔悲傷,她這個孤獨者找誰分食難過?

突然門開,剛清空好的床舖,就被他人搶著入住。進來的是一位氣質優雅的老太太,旁邊跟著一位傭人,後方有個看起來應該是老太太兒子的男人提著大包小包。

有傭人的老太太,她想那為何不在家裡?如果有選擇,她是不想把母親送來這裡的,母親剛剛才跟她說想回家,她點了頭,但卻不知道何時才能把母親接回去,一旦選擇安養院的系統,就等於放棄在家安養的可能,主要是她退了外籍看護,重新申請又要等上好幾個月。

她感覺她和這個男人也是因為母親而一起凹陷在時間谷底的人。

男人向她微笑,她也微笑,或該說苦笑。

他們剛好都要離開,男人問她要去哪裡?她說搭公車去山下捷運站。

我可以載妳一程。

他們各自和自己的母親道別之後,一起轉身離開。

她看著男人開著頗為昂貴的轎車,心裡的狐疑更大了。她想有這樣能力的人何必把母親送來這冰冷荒涼之地。她話沒說出口,男人就說把媽媽送來這裡,讓她有伴,我沒結婚,家裡空蕩蕩的,又經常出差,一出差就是兩、三個月。

她想起男人的母親應該是封閉型的老人,並不跟別人互動,因為她跟男人母親打招呼時,男人母親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是那種長期住好吃好且有人服侍的老公主,老公主知道竟被兒子送來這種鳥地方時,打從進門就一直狠瞪著兒子,對兒子的反應都劇烈地搖頭兒子卻佯裝沒聽見沒看見。

她聽著點頭,看著山下的城市燈火逐漸捻亮,灰霧色裡的微光染著傷心的色澤,山下的房子有一間是屬於她和母親的空間,那是母親留給她的房子,但她卻把母親送走了。

也許是因為在風中搖曳的微火使她竟有那麼一刻偷覷著男人側影,心想有個老伴原來是不錯的啊。男人專注看著前方,手握方向盤,知道她瞄著自己,但沒有打算回應,其實他有倒帶回想之前在安養房間初初見到這陌生女子時,心裡還浮起一股熟悉感,那種熟悉是愉悅的,甜蜜的,他此刻才明白會有那股熟悉感是這個陌生女子竟和他的大學女友很相似,臉瘦卻不枯,身瘦卻不萎,素顏如花,有一種欲言又止的自制感。他喜歡這種樣子的女生,耐看有品味,愛學習且有知識,個性不張牙舞爪。但他卻又很害怕這種女生,容易東想西想,且話總是說一半,剛開始還新鮮,久了不僅乏味,還成了愛臆想的人。

因為這樣一想,男人不敢回應她的目光,即使這目光是偷偷掃過來的。

半山腰車程很快就抵達山下,來到劍潭站。她下車前說謝謝,男人則說應該我說謝謝,之後可能麻煩妳也幫我注意一下我媽媽,他留了電話給她,我媽媽萬一有狀況,妳可以聯絡我。

她點頭笑著接過名片,下了車。往捷運人潮裡去,看著名片,上海大公司的總經理。她笑著想安養院才是第一個應該打電話他的人啊,這是故意留下蹤跡給她嗎?

回到窩,仍心神不寧,她打開母親櫥櫃,心想要再帶幾件漂亮的外套給母親。

哪裡知道此後她一天到晚接到安養中心的電話,她才知道原來可不是把母親送去安養院就了事了,更麻煩更瑣碎的事在後頭。比如母親一有狀況,他們不是先叫救護車,而是先打給她,等她來了才叫車子。母親到醫院若住上幾日,重新回到安養院不是立即送回原來的房間,而是必須先送到很多床的一個大房間隔離。擺著十幾床的大通舖床與床僅僅隔著蘋果綠塑膠簾,很簡陋,母親很受折騰。

平時母親吃的慢性藥也得自己去醫院掛號拿,她覺得送母親去安養院自己竟還和以前一樣忙碌?且更忙碌。

母親生病的頻率更高更密集了,彷彿這樣才能引起她的注意似的。之前母親住家裡時,至少還有外籍看護,送到安養院後,外籍看護就不能申請,母親到了醫院,就又剩下母親與女兒。她很懊惱,母親看在眼裡就說,把我接回去吧。

她說好,媽媽,明天我就聯絡仲介。這一聯絡就等上了好久,外籍看護大缺工,台灣照服員只能來幾個小時,就是全天候能來的,她也山窮水盡,實在付不起台籍的。

就這樣,沒有等到母親回家,卻等來了安養院的急急如律令,電話響都是壞事,從母親急診到母親離世,都是驚嚇。母親清晨在走廊上看著山色,可能著了涼,看護去送早餐時,發現已全身冰冷。

母親是看著她山下的房子離開的,山下的房子裡有著還在和夢神打仗的女兒。

自此她就得了創傷弧菌,海洋母親螯傷她的副作用。

她且得了電話響恐懼症。

可惜的是她不知道後來電話響起的另一頭有幾通是男人打來的,否則至少也可以開心證明自己仍有殘存的魅力。

至於那個男人為何打電話給她?也許是因為感同身受?也許是因為懷念起大學的經典情人。所謂經典就是難以超越,但難以超越又如何?日子逐漸老去,提不起勁往往成了新關係的致命傷,沒開展就放棄。

她回到安養院收拾母親的東西,送了幾樣母親勾的毛線外套給老公主,本來忐忑老公主不領情,老公主卻微笑收下,且對她說,難為妳了。

她有點想哭,穿了那件母親最常穿的美麗外套,拉了張椅子學著母親坐在長廊外看著山色,山下凹陷處有一間房子,只剩下她一個人的窩。

看著看著,直到後面房間一陣聲響傳來,新入住的老太太帶著小小包袱踱步到原來是母親的床畔。

她把椅子放回房間,看著老太太仔仔細細地收拾著小包袱。

聽見安養照服員對那個老太太說,阿嬤妳就一個人?

老太太點頭笑著,一個人啊,一個人好啊,無牽無掛了。

走回一個人,要流多少淚,又得將多少人咬死在心裡?

這回,她徒步走下山,一步步走回有光的所在。這光埋藏著傷心,但至少有光了。

回到家裡,她暫時將母親這個擱在心的包袱放下了,母親也把她這個老女兒的牽掛脫勾了。她開始打開母親的衣櫥與自己的衣櫥,想起那個獨身老太太身上的那只小小包袱,世界就剩下一個人一張床一只棉被一小包袱。她覺得甚好。她開始丟東西,但不丟感情。花了一輩子才能做到不放棄比放棄苦。脆弱時,要給自己更多的棲息地。

但暫時不斷(也斷不了,就像煩惱無邊誓願斷?怎麼斷?)也不捨,但試著離,對世界與他人他物拉開些距離。

不說斷捨離,因對她仍是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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