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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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六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林楷倫/雪卡毒

2020/11/30 05:30

圖◎唐壽南

作者簡介:

林楷倫,1986年生,五專畢,想像朋友的真實魚販。

好想跟人說:「不要好好讀書,也可以跟我一樣賣魚喔。」

◎林楷倫

得獎感言:

一、我Google得獎感言怎麼寫,才發現我說過許多感謝。

#感謝、#感恩,只好認同請分享。

二、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說你。

我希望你是安靜的,你還要來說聲恭喜。

三、把音量調到最大,就會變得安靜。

四、有人看過片段的裡邊,或成想像的朋友,或說不過如此。

#謝謝

★★★

圖◎唐壽南

圖◎唐壽南

◎林楷倫 圖◎唐壽南

那天,我在炸紅糟海鰻的攤位遇到螺仔,他問我怎不回故鄉住,一直問我什麼時候有回故鄉,他一直問。

「就沒回去。你咧?」

他也說很久沒回去,整日在這城市無工閒晃。「閣落雨,透日袂停。」他說起那個誰在這個城市,我根本記不起那個誰的模樣。又一直說好多人的名字,我串不起來那些人,聽到最後連我自己的名字都覺得陌生。

「閣袂停。啥時陣欲停? 」

他繼續說其他的名字,那些從我的村莊搭乘銀巴士來的人們,一一點名。

「講完未?你講完未?」螺仔的眼鏡上都是雨滴,回了我:「啊?你一个攏無熟似喔。」

紅糟鰻、一些炸物、阿給湯與兩碗滷肉飯。螺仔不斷地吃,將滷肉飯添上超多辣醬,國小時他就這樣吃了,他都說那個是粉紅飯。除了這事之外,我只記得一件事情,他吃飯不愛付錢。只跟在會請客的人旁邊,做什麼都願意,像是會吃碎屑的鳳螺,也姓羅,大家習慣叫他「螺仔」。

「夭壽,你敢點紅糟鰻喔。」

我夾起粉紅色的鰻肉塊,邊咬邊吐刺,貓走過來。

「你佇遮有交女友無?抑是無交,無交好辦事。我知影幾个同學,佇這个城市做按摩、做全的,啥攏有。」

貓抓取那些碎肉,那些都是牠的獵物,這裡是牠的自然,也就尿在我腳邊。

「閃啦。」我過大的聲音,螺仔嚇到,隨即又露出笑容說:「予你請,我先來走。你慢慢食,慢慢孝孤。」他走時,踢了桌下的貓群,也將貓尿味踢起。

凌晨四點臭得要死,怎可以在這裡吃這些,聞到都快吐了。手機LINE群組裡的老大問大家有沒有看剛傳的AV,然後跟大家說:「臭魚們,明天風浪七,釣魚台旁玩深的,晚上八點。」又要三、四天才回到這個整天下雨沒有星星的城市。一口阿給,舌頭燙起白色的上皮,隨即一口酒,涼涼的真好。看手機也沒什麼人好找,半夜四點能找誰。回去還是得綁鉤一些細事,想到就累。

「你是要吃多久啦。」只要看到有人站在攤位旁邊等位子,賣紅糟鰻的女兒就會趕人。

她的抹布隨便抹抹,把吃剩的魚刺撥向地上,有些還有魚肉,旁邊的貓靠了過來。那些貓就這樣每一桌每一桌巡,她就像是牠們的撒糖人,像是每晚都有新船落成的狂歡祭典,撒那些剩餘飯菜骨肉,讓貓吃得飽飽,每隻都吃飽了就不會再靠過來。抹布抹啊,抹向我的位子,魚刺幾根與一些湯水落在我雨鞋,我手裡還拿著粉紅辣醬飯,她沒管那麼多。

「湯還要不要?」

她手停在那裡就像是跟人要錢的模樣,我遞給她手上的碗,她將湯倒入還有飯的碗中。

「這樣還要不要吃?」

浮了油光,漁船旁的海也會如此,更像是攤位上那顆又大又熱的燈泡照在她的身上,旁邊散出的光色,不過我盯著看陰影下她的胸部。

好大,好淫穢的形狀。藏在黑色背心的蕾絲模樣,或是,卡在肩肉上的黑色內衣肩帶。我都看得到這個女人。買單後,站在攤位旁看她收拾每一桌,看她每一個彎腰,每一個走動的跳動。

「看那麼久,你是要外帶喔?」她說。

「外帶妳,想要妳的LINE啦,LINE啦。」我說。

「幹,我要你的毛啦。數想查某,你豬哥啊你。」

離開炸鰻攤位後,有幾隻貓舔我鞋上的飯粒、油脂、魚刺。

「這裡的貓連豬屎也吃,跟老家那些貪吃的老人一樣,不知何時吃到臭死毒死。」

那些老人中了雪卡毒那天,我才國中。那尾海鰻肚子很大,隔壁的阿伯肚子膨風也是那麼大,我殺開才知道不是空氣也不是卵,而是胃中有消化剩半尾的笛鯛,我將笛鯛取出。靠我打魚為生的阿公說:「彼半尾紅槽嘛刣開啊。」我才知道這尾笛鯛俗名叫做紅槽,幾年後開始當職業海跤,才知道這叫銀紋笛鯛。殺開那尾紅槽後,內臟很臭,就像壞掉的下體,塞滿的胃袋就是禮物,一打開是糜狀摻雜螺仔殼碎片。

「唉唉唉,這尾海鰻都吃你螺仔耶,啊螺仔都吃什麼?」我問螺仔。

「魚屎啊、海菜啊、肉屑啊、屍體啊。要不然吃西瓜啦。」我還記得我的笑聲也是糜狀混雜螺仔的髒話。

螺仔說得沒錯,那些老人是吃到臭死毒死,但老人們搶食紅糟鰻的模樣,像是流浪貓吃到大塊的魚肉,圍在那盆炸魚前吃啊,笑啊配酒啊,暈得身麻是酒醉也是神經毒。

漁港的貓群圍在船老大旁邊,乞食那些煙仔虎、竹莢之類的餌魚碎。

也只有老大會帶這些來,當他走過來時,遠遠的,貓就圍聚過來。釣客、船員圍聚在老大身旁,貓也不會避走,吃那些魚碎或舔自己的手腳。船員搬上搬下,釣客有些會先開喝,也有些會爭執釣位。這種遠的釣程,一個釣客都三、四桿,釣位不對會影響釣果,老大都跟他們說:「大部分只是運氣啦。」

「好運歹運也是差了一、兩萬。」這種事情大家也知道。一次出去三、四天,會釣遠的人,要不就是職業釣客要不就是瘋釣的。一群釣客歡歡喜喜,相互幫忙搬上搬下。等到全部人都搬好,準備好了,老大才會停止逗貓,揮揮手叫助手把船發動。每次行程都差不多,成員不同,但對話跟活動都是那些,講女人、喝酒,船員海跤不就是幫忙綁餌或是先小睡一會,等等開始中魚就忙得要死。

最怕中魚時與隔壁釣線相纏,幾次的衝突都是這樣,都是搶食的模樣。

那些老人毒死的那一天,阿公與他們最後是搶食那尾紅糟鰻。

「這些魚如果能用毒的上來就好了。」「靠,不怕毒死你喔,良心咧良心咧。」

「安靜、Quiet。」這句話總在看遠方有無日本的防衛船時說。如果沒有怪異的燈號,大家就會開始做釣,放下餌,許多電捲同時啟動,像是盛夏蟬鳴,很吵,會令人不耐煩,大家就會開始點菸或是看一些AV或是抖音什麼的,放線到釣魚點大約要半個小時,當到點時,大家會安靜,卻還是會有電捲的殘響。這時看到日本防衛廳的船,就得快點收,也不管線會不會纏住,邊收邊跑,有人固執不收不跑,被水砲攻擊或是被帶走。

接下來的活動就是開始收線、卸下魚鉤、上魚餌,一次又一次。偶爾會有高階的訂單,就得由我來釣,從五百米的深海慢慢捲,讓金目鯛別因為壓力導致眼睛起水泡或是內臟受不了死去。如果是一般的,就隨便釣釣就好。

背深紅腹粉白的金目鯛,牠還在甲板上跳時,將其腮剪一刀,由鰓蓋抓住向上一折斷脊椎,牠動也不動,丟入常溫的海水,魚血染滿了海水,顏色就像牠的體膚。一尾一尾地做,血水會愈來愈濃,濃到魚體的血水放不出來,就倒在甲板上。

有一次,印尼海跤就把這些血水倒入海中,老大就罵:「幹,你不知道這會有鯊魚,有鯊魚這些人釣屁。」看印尼海跤聽不懂,「Blood,Shark。」除了釣魚,這些旅程就是不斷重複迴帶的對話電影,從哪一段開始看都類似。但最後一天大家都會喊無聊,講的垃圾話就愈來愈歪,我想起炸紅糟鰻的女人與她的乳房。

卸魚、幫忙搬上不知道往哪個城市的魚車。我開我的銀色貨車,載特殊處理的高階漁獲往深夜的漁市前進。

螺仔都叫這台車是「銀Bus」。「出去打拚銀Bus,轉來風神黑Benz。」小時候都這麼講,出外的總是很好的生活,在老家的那些人也出不去。

手機開機之後,螺仔傳了色情的怪異的圖片,「單身狗,讓你看這種日本好康的,釣回來聊聊啊,再帶你去摸真辣手的。」這則複製貼上留了不知幾則。

最後他只傳:「來電。」我已讀不回。

身上有濃郁的魚腥味混汗酸,是屬於這個地方的,誰也聞不出來,除了一些廚師、遊客摀住口鼻或戴起口罩。賣特殊處理魚貨的攤位就在炸鰻攤對面,卸下漁獲,工作就只剩下把車開回去漁港。

她每晚工作都穿一樣的挖背背心。我一樣吃紅糟鰻、滷肉飯、阿給湯。吃得很慢,她也一樣會來趕。

「你佇遮喔,是按怎四點就愛佇遮徛哨就是囉。訊息是敢有看著啦?」

原來是螺仔。

「無看是無差啦,好康的啦,你這幾工免出了吧,對我轉去一逝。」

「是要幹嘛?」

「無按怎,駛我的黑Benz轉去踅踅毋好嗎?恁老厝閣佇咧,無拆吧?」我沒有回答,我停在她彎腰洗碗的模樣,紅色的內衣。

一盞盞包紅紙的聚光燈照了紅色的內衣更紅,喧鬧嘈雜,氣味紛亂。我聞到我自己的味道,覺得早被攪爛的紅糟鰻在胃中復活。

「你有咧聽無? 」

沒,那是尾被折首的金目鯛,在我暗無光的胃裡,用能反映光線的眼睛觀看;在深海中紅色的皮膚而成黑暗。牠游了上來,已成那些貓群吃的魚碎。

「毋管明仔載幾點,你睏甲飽,睏飽敲電話來,我再去載你。你這擺轉去,共恁老厝處理一下,咱看覓會當賣偌濟。賣厝有錢啥潲查某你攏通耍啦。紅糟鰻彼个大奶的,到時你就耍甲棄嫌。」

隔天,螺仔開了C320,穿了緊身T恤與西裝外套,掛條金項鍊,邊開邊說這台車原本功能是怎樣差,你改裝後馬力扭力怎樣變,什麼電腦、排氣管、大小包都改。

在隧道內,車的排氣管成了轟鳴。出隧道後,沒看到海,只看到泳裝女郎躺在沙灘上的廣告以及遮住海的度假中心。接下來的景象就是一樣的海,車沒有前進,只是景象在後退。

當我看到紅色噴漆噴誠徵臨時工,下面電話卻已塗抹掉時,我知道又近了故鄉,但又到了跟故鄉類似的村;又或是經過一個漁港,卻沒有船,那又是個類似的村。這裡的人只能捕魚或是當城市的臨時工,不夠先進,總該被消滅的。我正這麼想的時候,就看到我故鄉的建築。

一下車,螺仔就說這個地方聞起來就像潮腐的木頭,我覺得更像是蔭臭的蚵仔,「像我的味道?」

「不像你啦,你有洗澡,香香的香香的。海邊的味道都一個樣。我們要去下個點了,你上車睡覺,下車尿尿沒?」螺仔說。

我們在我老家的石板磚瓦尿,每個路過的人都在此尿。

尿完就上車了,在更南方的觀光漁港吃飯,在那等我們的是建設公司的長官,先點好一道「黑鮪生魚片」、一道「清蒸龍膽石斑」、兩三道肉類,菜色與地方一樣陌生,只記得灌酒,只記得說要怎麼改變故鄉,就是先轉移土地這些無趣的事情加上願景而已。模擬的圖像蓋起像未來太空基地的美式購物型飯店,不只一棟,各個建築都有願景與名稱。我的故鄉要變成幻想的樣子,我與你坐著那台黑Benz,如同坐在銀色Bus帶來幻想。「吃不夠,再點再點。」再去點了一盤藤壺、佛手與石鼈,吸吮佛手、啃咬石鼈,戳食藤壺的肉。又點了些龍蝦,幾隻抱卵,蛋熟了,用筷子撥下,將頭扭轉,我不打算煮湯,用湯匙將裡面的龍蝦內臟挖出來吃,那些挖出來的內臟就是最骯髒的一塊,好甜好甜,其他的肉就給螺仔跟他吃。但沒有點紅糟鰻,這附近的餐廳都沒有。

「不愧是在地的,你吃像是甲蟲的東西叫什麼?」「石鼈啦。」

「那不會很噁心嗎?有沒有毒?你們還會吃石頭捏?」他說的是藤壺,我沒有回。「不過,你吃抱卵的龍蝦,吃那個好嗎?沿途路上不是說環境保育嗎?」他的牙籤挑出菜渣,亂彈到不知哪桌。

「靠北喔,長官你毋是嘛有食,保育說一套,我們的肚子也要保育。房子也要保育啊,保育啥潲,直直保育是按怎進步?好食就好了,緊食。」螺仔把龍蝦的卵泡在米酒中,混加蘋果西打給長官喝,兩個互看,那是男人的笑。搖了杯子問我要不要,我沒有回。

螺仔帶路,帶他們去我們的故鄉,這幾年他們應該來得比我多次。

當然不會說什麼文史。螺仔又開始細數哪些人他認識哪些人他已經打通關節。「這個啊、這個啊。」用手肘頂我,那是我以前喜歡的女子的家,跟我家一樣破到只剩骨架。「按怎啦。」「伊佮咱相仝,住佇彼个城市。」

「你們這裡的人,誰還會住這?」長官說。

「我是要跟你說她在哪個半套店。」

兩個互看,那是男人的笑。笑聲除外,也聽到從都市運下來的怪手,挖取鏟除的聲音,像是鐵鍬敲起岩壁上的石鼈。胃開始不舒服時,還在聊還剩幾個人沒有簽。我跑進那個誰的家,沒有門,還是找了廁所,馬桶裡面積了雨水,底部已經滿是青苔,地上的小圓磁磚變得更褪色,周遭也被藤蔓綑綁,我跪在馬桶前吐了。嘔吐物是水泥色的灰。

「還要往前走嗎?要不要看看開怪手的同學?」

一同乘坐銀巴士的人,也回來了,沒搭上回程的銀巴士,都開了自己的車來了。怪手的履帶聲、螺仔的黑Benz發動聲與銀巴士到站煞車聲響重合。

巴士上都是老人,洗腎高血壓癌症,「治不好了治不好了。」螺仔在說這個城鎮的未來,也像是那時老人集體食物中毒醫生說的話,「啊到底是吃了什麼?吐成這樣。」沒人回答,我也沒回答。城市的醫院塞滿集體中毒的鎮人,螺仔有個技能,他可以聞到人快死的味道,他也不知道他有這項技能。只不過他偷拔那些老人的戒指手錶,過沒多久那些老人都會死掉。

在往飯店的路程,停下來讓我吐了好幾次。

從故鄉沒開多久就到了號稱是南歐風的飯店。「海邊的建築就應該這樣。」我對我自己說。

走去海灘,沒有海漂垃圾的乾淨海灘。

「唉,你是怎樣,住到城市之後,回來還要住這種城市人在住的飯店喔。是怎樣,沒有家喔。」坐在救生員椅上的A說。

「沒家住啊,你最好不知道,要不然你家給我住啊,睡你旁邊好了。」

「你出去多久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都得將這裡當成回來的地方。他也知道我阿公死後幾個月,我國中畢業就離開這裡,雖然沒人送別,不過這麼小的城鎮什麼都不用說,也都說完了。

我裸足走向海浪與沙灘的交界,穿著西裝褲與襯衫躺在那裡。潮來又落,幾次幾次就靠近脖子一點,等到已在胸前,我才感到睡意。

「想睡了。」我說,他笑了出來,他說你是被海鬼拖走喔,雖然我們兩個都知道這個地方沒有這個傳說。

「海鬼?」我問。

「沒那回事啦,隨口講講的。」

他還是叫了醫務室的人,我躺在擔架上到醫務室,稍做休息。A打了通內線,問:「還好嗎?」又說以前和他常去的潛水點已經不能去了。我記得那個潛水點就在這附近。

晚餐依舊是飯局。還召了個女人讓我帶回房間。做了一次只是像是活著的性愛。那個女人很緊,不管是擁抱或是性愛,會令人痛的緊,像是海鰻纏繞魚槍往上攀爬至手,緊咬緊纏,直到血色變成蒼白,直到血液以及精液。

跟她再一次性交,卻不再有那種感覺。我側身打開落地窗,站在陽台旁,在這看得到以前的潛點,海下透露出燈光。此時,服務台打來說先生別在陽台旁抽菸以及記得穿上衣。我不斷回好,問了他那海下的燈光是什麼?他仔細地說是幾年前蓋的海底教堂,從地下室三樓可以過去。

「今晚已經關閉。」

「那裡沒有潛點了。」A是這樣說。

在早餐時,我將開發授權同意書簽妥;只等待環評,環評過了之後,我就打算將那房跟那些地賣掉。螺仔約我再回村子走走,幫他勸幾個老不死的,「我不要,我要回去了。」

「回去哪?你家?哪個家?」螺仔問。

真煩。

等待回都市的巴士,等了兩、三個小時,我錯過了唯二的一班;直到螺仔又經過此處,載我回去。螺仔開始說這次開發案能帶給我們多少利潤,我的部分大概三、四百萬,然後幫我幻想三、四百萬能做什麼,其實三、四百萬買不到什麼,買不了幾坪地,「三、四百萬會當買船。載寡人釣魚,若無,駛靠倚中國彼爿,走私鮑魚、菸嘛好。」又說叫人賣房可以拿到多少,但勸了多少人他沒有說。「賣掉故鄉嘛好趁好趁。」我說,他笑笑。

「當做好賣喔,勸你遮的人莫講甲我若像是抓耙仔,蓋無良心的三七仔;大家攏知知啦,這就是生活,你生存就愛錢,活袂落來講啥懷念故鄉,講啥歷史,你連妹仔攏無錢虧。讓你一條明路,訕洗我你就蓋高尚,無啦,攏仝款啦。」

他開了窗,隧道的熱空氣帶了點油酸。我們都是同一種人,反駁也說不出我自己的道理,想吶喊說我不是這種人,但我也只能讓自己老家不像是家,跟隧道一樣只有暗黃光照灰白水泥,成了只有黃昏的世界。車窗上又看到我自己的臉,穿起不相襯的襯衫。直到出隧道前見到了光,我這種人又回到城市。

想起昨晚的女人好像看過,但已不記得她的臉,我是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放我在港口的宿舍邊,一台換檔聲音特別大聲的銀色巴士正要出站。正要返回我的家鄉,返回又折返。

「晚餐要吃啥?你該不會要去吃紅糟鰻吧。那家紅糟鰻是多好吃?怎每次你都在那攤,煞到人家大奶喔。」下車前問。

城市的味道跟現在的老家一樣臭。

「幹,臭死。跟昨天那個女的一樣臭,你有沒有聞到?我吃她那裡,後來喙攏麻臭麻臭。」螺仔說。

「啥?」「你昨天玩過那個啊,我繼續玩啊。那你同學耶,你沒發現?」

「我按怎發現,按怎認出咱同學,同學一个閣一个,伊的面佮誰無相同,攏是厚妝全攏色彩,認袂出嘛無關係。咱故鄉攏出咱這款人。戇直的人留佇遐,無錢無成就揣粗工;擋袂牢彼个所在,半死無活的空氣,親像中毒麻麻地活,咱就走出去,本底想風風光光歸轉。誰知故鄉猶原,人也猶原,等待無底,也走無處覕。」

沾染了不知道是漁市還是自己的魚腥。老大在LINE群組中標註我,交代我明天要出航,想確認我是不是活著。明天清晨六點要出航,一樣是三天遠航,目標依舊是金目鯛、黑鯥這類深海魚。上船前,我會去便利商店補一些菸酒零食,這麼早的船班,會再去吃嘴饞會想吃的食物。

「少年仔,數想食啥物?」「有佛手嗎?」快炒店大姊知道有佛手這種東西,但她搖頭。我點了盤漬蜆來吃。生蜆浸入蒜頭、米酒與醬油中死亡,每顆吸滿湯汁,我吃了溺死的牠們。一盤不夠再一盤,柔軟的貝唇小小,舔別人身體的每個突起。這仍然不像是佛手,沒有蝦蟹味。

「有生的蝦或螺嗎?」沒有,打包些醃漬蜆的醬油走。我彎進旁邊的漁市,買幾些胭脂蝦與鳳螺,丟入漬蜆醬油的袋中浸泡。走到漁船旁,老大早就到了,餵貓、搔貓也就懶得理人。吃醃漬的胭脂蝦,很甜帶些許硫磺味,卻解不了我的饞;我拿了一顆還蠕動的鳳螺,用嘴吸取咀嚼,脆甜的螺肉,而後帶來嘔吐後胃液的苦,轉出類似蝦蟹的甜。又吸了一顆,老大聽到了我吸螺肉的聲音,靠近我拿走了一顆還在動的鳳螺,取餵貓的細碎魚肉餵鳳螺。

「是有沒有看到這個螺吃什麼東西,這吃屍體的,你還能拿來生吃,想死是不是。」

我把那包醃漬的醬油鳳螺與胭脂蝦,放入冰箱就開始工作。船晃晃搖搖到釣魚台旁。天熱得沒什麼人想釣,像我這種海跤就得指導外籍船員開始放線或是備釣餌,無風無浪也沒有魚,卻好想嘔吐。

就吐在海,邊吐邊有小魚會在旁邊吃,那是最好的餌。

不斷地吐,吐到老大都來幫我拍背,邊罵說吃什麼鳳螺。吐到大家也不再理我,開始做釣。

停止嘔吐時,老大指示魚汛要大咬了,指示我必須做釣特製的魚貨。

一桿下三十分鐘,一桿上三十分鐘,慢慢地將氣壓調整到金目鯛與黑鯥能活且不爆眼的狀態,然後一手折斷牠的頭丟入微冰的海水中,水中的血液變成血霧直到整桶的紅。

用到一半,我好想吃活活的鳳螺。忍受不了,我打開了裝滿啤酒、保力達的冰箱,拿了那袋螺與蝦,拿了一顆螺不吸,咬碎,一樣的甜一樣的苦。那顆螺不可能在那麼冰的環境還活著,邊想邊吃下一顆 ,卻感受到螺唇的蠕動,像是自己被舔起的那些突起。邊咬碎那些殼吞入,也邊將金目鯛的脊椎折斷,瞬間深紅色變白色,把魚體丟入冰海水中,牠又轉回深紅。

「夭壽,紅皮刀又活起來了喔,皮膚又紅了起來。」我指了冰海水,釣客就知道是因為溫度的關係讓牠體色轉變。我嘴巴滿是鳳螺,也滿是血腥味,鳳螺的殼割破了嘴,那些味道好香類同於家鄉常有的醃佛手。然後,我就不再吐了。

仍然感到嘴麻,臭女人、臭螺仔。

到港後,卸魚,載魚往漁市去。走走停停到交貨的魚攤,卸下了貨。

瞟向對面的她,一樣的挖背背心與身體。停在交貨魚攤旁的暗巷看紅糟鰻的她蹲下洗碗、彎腰擦桌,又有時急忙追沒找錢的客人,那跑動的乳房抖動。就算在眼前可以看到,也閉上眼不斷地想,如果有人這時將我的眼瞼打開,一定會變成像是金目鯛一樣空洞的黑。

我看到她將黑色背心往上脫時,雙手往上拉起衣服蓋住臉,露出淡紫色內衣,內衣不是新的還帶漿的模樣,是舊舊微黃的。停在那個瞬間,我手搓弄自己的陽具。閉上眼時,外面的光紅黃亮白,她還是在那,能聽到她對客人大喊或招呼。她依舊在脫衣服,直到連短褲都褪下,露出不成套的內褲,我才停下幻想。張開眼看後照鏡,我的瞳孔看不到底,反射起自己在鏡中的眼神。

金目鯛有反光的眼睛,為了吸納最大量的光線,獵食時可以找尋任何獵物的一瞬反光。在近乎真正的暗黑中,看到一絲可以滿足食欲的光。

那些貪吃的老人,包含我阿公;螺仔、我、銀巴士上的人們似乎都圍繞在這,無光的地方看。

走過去紅糟鰻攤時,沒幾步路卻圍繞了許多狗貓,牠們舔我的包包,包包裡的醃漬湯汁滲透出來,同時浸泡起包包內所有的東西。拿出那個破掉的塑膠袋,將裡面的兩、三顆鳳螺拿出來,將塑膠袋丟在旁邊。狗與貓沒走,舔向我的小腿,將那些湯汁舔完,而我的腿更加地黏膩。點了一樣的東西,她送餐,我問她要不要吃鳳螺。我坐著看她,分不清那種眼神是瞪還是什麼。我整理起我濕透的包包,拿出那疊被醬油沾濕的貨錢。

我站起輕聲在她耳邊想跟她說這些都給妳,妳讓我幹好不好。我沒有說出口。我想跟她說我快有三、四百萬了,妳讓我幹好不好。

我才仔細看了她,也描述不出她長什麼樣子,就是個普通粗俗的女人。

我又坐下,等待紅糟鰻那些上桌,把所有的鳳螺放入嘴中咬,嘴內的傷口被搔癢,那些鳳螺還活的嗎?會不會從我食道爬上來?

「那袋醬油流成這樣,很髒耶,這你的喔?」又再一次從下往上看她,想從貨錢抽幾千塊塞入她乳溝之間,我拿出了錢。「好多錢喔,哥哥這你的喔?」她邊擦桌上滲出的醬油,能聞到她的味道,油煙與菸跟她的味道。

「這裡都給妳,妳要不要跟我恩愛一下?」

抹布停了一會。

「好啊,好你去死。」

但我拉住她的抹布,我手抓住抹布,濕又油像是海草,擠壓後出現各種食物的味道;好想舔她;好想舔那條抹布;好想舔我自己的小腿。我知道我勃起了。我也知道她打算趕人了。我放了一張一千,轉身倚靠在她身後,褲襠碰她的屁股。

走到車旁時,我看她一眼,她看了我,她的瞳孔吸取所有光線變成那些鰻魚躲藏的礁洞。我好想拉出那礁洞裡的鰻,不,我想進入成為她的鰻。這才是真正的欲望,我的嘴唇跟手指還是感到麻痺。

蹲在車旁嘔吐,想將內臟嘔吐出來的力道,魚攤老闆抓了一條我折首的金目鯛過來問我要不要緊。那金目鯛的眼反射了我嘔吐的模樣,那銀色的眼就像是銀巴士的鋁銀,反射了所有,扭扭曲曲的。我的模樣不是現在的模樣,甚至不能說是我的模樣。

渙散,一時聚焦在吃紅糟鰻的人,油膩的嘴拉出白色的刺,內裡的肌肉組織咬了一半,像是那尾被鰻魚吃的紅槽笛鯛。

還是在吐,吐到只剩下水,吐到沒人理我。我看自己的嘔吐物,漿體與食物,但那些鳳螺的身體許多咬痕,不斷抖動,有些揹著破碎的殼往前行走,更仔細看,那攤嘔吐物滿是糜狀細長的白色小蟲,返入吃食那些嘔吐。

「你知道螺仔都吃什麼嗎?」「魚屎啊、海菜啊、肉屑啊、屍體啊。」

躺在嘔吐物時,好多人圍住我。「酒醉了酒醉了。」又散去。也不知是誰叫救護車。醫生診斷只說是雪卡毒,他也不知道吃了什麼會這樣,更準確地說他不清楚我是雪卡毒在食物鏈積累過程的哪一層吃到,螺、魚、或其他什麼。

住院幾天,螺仔都沒來找我。他也知道自己有死亡的嗅覺,也是我沒什麼好偷的。

「有什麼消息嗎?」我傳給螺仔。他用語音回覆說:「另日,轉去看覓。」

「閣轉去佗位?」「轉去?又閣欲揣查某同學,讚喔。」我說。

是哪天要回去。我看了老大的船班表,我跟老大說我要休息一下,吃壞肚子。

老大傳了保重喔的可愛貼圖,順便傳了個釣魚的影片。我邊看邊說「魚該拉起來」,同時電捲開始捲動,唧唧叫。慢慢地慢慢地,跟打魚一樣,太快的話,魚的心臟會爆裂;打魚浮起來太快的話,人會起泡喔。打起那尾海鰻的時候,牠往我手上纏咬,我還是慢慢浮了上來,但哪天我就殺了牠。

哪天要回去,死於雪卡毒的老人們,待在這家城市的急診室裡,一定有想到要帶什麼伴手禮回去,又要給誰。

我也是一樣,我幻想回去那天,要帶多少伴手禮回去,或許要租台黑賓士,或許還是坐銀巴士,只不過還能給誰。想起故鄉的模樣,那麼地美;想起故鄉要變得那樣地美。

「變成彼款的世界真媠,如果變成未來的彼款,真想欲去遐??迌。」我跟螺仔說。

「了後嘛干焦會使做遊客,就毋是遐村的人。」螺仔說。

「毋過,彼款的世界真媠,如果變成彼款模樣。舊款世界拆光,就來光明再無烏暗。啊新款世界是啥樣,雖然我毋知,毋過,一定親像眠夢。若眠夢清醒,生活敢會改變?」不知是藥太強,還是毒未退,我講的話不成言語,那張麻痺且貪吃的嘴,這時合不起來就流起口水,像是沒有聲音的大笑,只好拉起棉被蓋住臉,什麼都停止不了也就閃覓無處,就算清醒,也得眠夢下去。●

【評審意見】

鄉土輓歌 ◎林俊頴

〈雪卡毒〉寫就的是一首哀悼台灣鄉土/鄉鎮的輓歌。雖是哀悼,作者的憂憤像是文中海釣時放線的電捲聲響,入腦入心,逼問讀者,既然進步、開發是經濟發展的最高指導原則,鄉土/鄉鎮需要付出的有形、無形代價是什麼?在這裡,「鄉民」回到了看似前現代的吾鄉吾土之民,理當擁有最正當的發言權,面對身家性命被一步步地蠶食鯨吞,他能做什麼?在這裡,「鄉土」還有新舊分野的餘地嗎?小說的答案,無疑是相當淒厲且悲觀的。這一個沒有名字與姓氏的鄉民,他孤獨的憂憤,毫無出路,只得放浪自己於聲色毒物,一步步通往沒有光的所在。那裡,是虛無的深淵?還有沒有「佛手」給予翻身的可能?有心的讀者自行解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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