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孫慕潁/媽媽,我們來跳舞

2020/11/03 05:30

圖◎阿力金吉兒

◎孫慕潁 圖◎阿力金吉兒

父親過世後,媽媽在我們面前,絕口不提之前天天掛在嘴邊的「老爺」二字,日子過得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般,跟社區裡的其他家有外傭的老人家們一樣,媽媽和阿珍一起,繼續著日子,安靜地待在五十坪大的房子裡。

我們回家陪母親的日子不多,在美國大學教書的妹妹,再忙都會天天打電話來,她們的通關密語是:「嗯!小蜜蜂~」妹妹說。「嗡嗡嗡~」媽媽馬上回答。妹妹為防止媽媽頭腦退化,會出各種題目考她,這時候的媽媽,突然變得耳聰目明起來,坐得筆直,拿著話筒搶答,妹妹有時怕她太累,媽媽只要體力好,總是說:「太簡單啦,再來幾題!再來幾題!」

可其他時間,媽媽呆坐客廳時候愈來愈長,再不就是喃喃地說著累了累了,要去床上躺躺。我們誰也不敢提父親交代的,要我們多帶她下樓,多到社區院子散散步。天氣不好、風太大、下雨、太陽太大、太熱、太冷……都是媽媽不肯出門的理由,好不容易碰上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媽媽就悽苦地瞇起眼說:「腰好痠呀,下一次好不好呀?」

阿珍想著法子哄母親出門,知道媽媽最愛吃冰棒,「奶奶,走,我們去樓下全家買冰棒。」母親總是笑盈盈地回答:「好呀,妳去買給我吃,我給你錢。」總之,是說不動她踏出家門的。「走呀,去看看,有沒有新出的口味!」媽媽開心地回:「妳喜歡什麼口味的,我跟妳一樣喜歡!」最後阿珍只好使出殺手鐧:「不行啦,老闆會罵我把妳一個人留在家裡啦!」這時候,媽媽會堅持穿上父親生前的灰色毛襪,披上父親土黃色拉鍊背心,最後再戴上父親的厚呢帽,才拄著拐杖出門,不分嚴寒或酷暑,就像她愛吃冰棒,不論春夏或秋冬。

社區裡的婆婆媽媽,都認識爸爸媽媽,每當看到爸爸牽著媽媽的手,拄著柺杖在院子散步,總有人停下來,忍不住讚歎:「好恩愛啊!」媽媽勾住爸爸的臂膀,害羞地解釋:「眼睛看不到呀,麻煩老先生了。」

爸爸走後,在院子再也難得看到媽媽出現,聚在樓下大廳的阿桑們,只要看到媽媽就「奶奶!奶奶!」地招呼她坐下來、歇歇腿、聊聊天,誇媽媽九十歲了,皮膚好,腳力好。這時候的媽媽,頓時成了圈圈中的最佳女主角,會開心地唱上一首日本歌,這是她少女時代、上海淪陷時,在學校「被迫」學來的,但在家裡,我們可從來沒聽媽媽唱過日本歌,只是偶爾會聽到她尖著嗓子唱周璇的「夜上海~夜上海~」,因為父親當年十七歲投筆從戎,為的就是抗日呀。媽媽唱得高興,還起身一、二、三、四……地示範起如何跳交際舞,曲著膝蓋,一蹦一踮地舞著:「這是快四步,妳們知道吧!」

媽媽是時髦的上海富家千金,抗日戰爭勝利,父親隸屬的滇緬遠征軍凱旋回到上海,駐紮在母親家開的旅館,媽媽一筆一畫,在一個大橘子上,刻下「歡迎國軍抗日勝利歸來」,爸爸則藉機借了一本媽媽的《好青年》雜誌,還書的時候裡面還夾了一封情書。就這樣,母親和父親一見鍾情,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不顧家人的反對,「英雄美人」、「才子佳人」,倆人在眾人的欣羨祝福中,在上海著名的和平飯店,舉辦了婚禮。

抗日才剛勝利,緊接著剿匪開始。父親的軍隊開拔到東北,媽媽和女眷們留守在上海,日日巴望著由前線寄來的信件,父親在信中總是要媽媽多看書,多練習毛筆字。等待的日子特別漫長,母親一筆一筆用小楷毛筆,字斟句酌地想著,寫了一個開頭,覺得一個字不妥,揉掉重寫,寫成了一段,覺得一個字不美,又揉掉了重寫,眾女眷們把媽媽扔了一地的紙團,展開來大聲朗誦,取笑媽媽別寫了,「咱們來學跳舞吧,等先生們勝利歸來,一起去上海大舞廳跳舞去!」

剿匪戰事連連敗退,和先生們一起跳舞的夢,從沒實現過,媽媽始終一筆一筆繼續練著毛筆字,把對父親生死未卜的擔驚受怕,一字一句,寫進了揉成一團團、一地的信紙裡。

廣西最後一役,兵敗如山倒,緊緊跟隨的女眷們一樣四散逃竄,父親被俘,母親日夜不敢眠地穿越過十萬大山,逃到了越南富國島難民營。黃杰將軍的軍令部前,母親日日夜夜打探父親的消息,終於得知父親從廣西逃到了香港,母親變賣了縫在棉襖裡的最後一塊金塊,重返已淪陷的大陸,不是回到依然富裕的上海娘家,而是直奔調景嶺難民營,與父親團圓。

來到台灣,「才子佳人」、「英雄美人」,伴隨著戰爭殘酷的生離死別,一切都已遠去,眼前是五個嗷嗷待哺的小孩,然而父親因肺結核入院,戰爭雖已結束,母親卻再次面臨了父親的生死未卜,龐大的醫藥費,讓母親走進了鎮公所求救,經由記者報導,爸爸終於安然出院,用剩餘的捐款,母親買了一台打毛衣的機器。從此,母親開始夜夜用刷刷刷來回的機器聲,為我們編織著催眠曲。

那年,大哥十歲,小妹兩歲,父親調職台東,搬家用盡了家中最後一文錢,人生地不熟,連賒賬都絕無可能,年關將近,媽媽瞞著爸爸,拿起筆來,像當年寫信給父親一樣,一筆一筆,字斟句酌。除夕當天,老長官王多年將軍收到了媽媽的信,給我們寄來了兩千元,相當父親好幾個月的薪水。趁店家關門前,爸媽為我們買齊了當年最新材質的太空衣和原子褲,門前碳爐上燉著香噴噴的上海紅燒肉,桌上還擺了一瓶酒呢。

年夜飯,全家圍著收音機,一起收聽除夕特別節目,爸爸舉杯敬媽媽:「辛苦妳了。」媽媽聽了笑著說:「不苦、不苦,我還會跳舞呢,看媽媽表演快四步給你們看!」大家看著、笑著,媽媽卻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

這一年,我第一次看到媽媽跳舞、第一次拿到壓歲錢、第一次看到媽媽大哭,我們問爸爸:「媽媽為什麼笑著笑著卻哭了起來?」爸爸說:「沒事沒事,媽媽喝醉了,媽媽想家了……」

接著老大考完高中,老二考初中,老二考完高中,老大考大學,老三考完高中,老二上大學,老四考完大學,老五考高中……媽媽天天盤算著,就像月月盤算著標會一樣,來一個會,標一個會,起一個會,再來一個會……就這樣,五個孩子終於全部大學畢業,終於所有的會錢都繳清了。每一個孩子畢業,給媽媽訂製一件旗袍,每一個孩子結婚,給媽媽訂製一件旗袍,於是媽媽有了一櫃子的、只穿過一次的、華麗的旗袍。

阿珍說我們不在的時候,媽媽常半夜起來,喊著:「老爺老爺,你去哪裡了呀?什麼時候才回來啊?」然後打開衣櫃,把旗袍一件件拿下來,往身上比比,抱著旗袍輕輕地挪動著腳步,然後問阿珍:「妳知道什麼是快四步嗎?」

阿珍期滿回菲律賓後,找到了去德國工作的更好機會,大家決定不再請外傭,我從法國回來,妹妹從美國回來,陪伴已肺腺癌末期的母親,即使是從床上把母親抱下床坐便盆椅,也會讓她疼痛萬分,我們總是輕輕地在她耳邊哄著:「來,媽媽來,我們來跳舞一……二……三……四……」抱起媽媽,如跳舞般。

母親去世的頭七,一隻黑色彩蝶,突然出現在樓梯玄關,在白熾的燈光下,自在地翩飛著,停歇片刻,又再次飛舞,斑斕的花色,正和我們為她換上的,女兒當年結婚時,為她訂製的最後一件旗袍,一樣的花色斑斕,「媽媽,這真的是妳嗎?是妳嗎?媽媽?飛吧、飛吧,媽媽,我們來跳舞……」●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