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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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沈信宏/胎記

2020/11/01 05:30

圖◎徐世賢

◎沈信宏 圖◎徐世賢

孩子出生時屁股有青黑的胎記,醫生說那是蒙古斑,隨著長大就會慢慢消失,不需要太過擔憂。在他是嬰兒,我仍好奇地和妻子一起替孩子洗澡的時候,總看見那橫越小丘,兩團鬱黑的泥沼,即使等它沾滿細白的泡沫,泡進水盆裡,黑斑仍暈滲到無法探及的深處,像兩隻燒焦後僵直地揪住孩子屁股的手。

後來上班忙,不常看見孩子洗澡,那兩片烏雲卻已飄進屋裡,打亂光線與氣候,應該安眠的時刻,哭泣卻傾盆大雨。當孩子沉睡,靜靜飄浮,我們同扮一朵輕盈無聲的雲。我們總在他身下,承受他的閃光、雷擊與暴雨,企盼平和寧靜的陽光,也要他願意撥開縫隙。我們通常體諒:「他剛降生在這個世界。」他將以嚎哭反駁:「我就是降生的世界!」

我可以躲到公司,空檔時奢侈占用辦公室裡的寧靜,無須愧疚地滑手機,解鎖僵直的肩頸。妻子只能被附身,白晝如鬼,深夜幽幽遊蕩。眼皮下就住著孩子的兩片陰黑胎記,像輕蔑的玩笑:以屁股占領母親,整個身體向內垂掛在她浮腫的眼袋裡,掉包她眼中的睡意,吸納為茁長的養分。

我開始怕黑,躲在辦公室裡,黑夜被嘈雜的下班車流阻隔在外,隨便從桌邊攫來一件事慢條斯理地處理,像是攀住滑水道側壁,試圖減緩沒頂的速度。妻子等我走進家門,白日騰空踏水的神通全部消失,只剩下一雙無力的手臂,緊緊攀住陷進水裡翻滾的我。鎮日無聲的消受全在我身上原聲重播,這是另一個需要照料的嬰孩,需要沖泡出比例完美的乳汁、均衡細緻的營養素,才能填飽她。

民間傳說孩子屁股上有胎記是被菩薩踢過一腳,因為猶豫不決該不該降生此家。我想像在雲端成列準備投胎的嬰孩,集體嚶嚶呱呱地噪啼,依序歡騰躍入泳池般的凡界。我的孩子廁身其中卻沉吟不語,腳步凝佇,他用神佛角度諦視下界,轉動著尚未被湯藥洗淨,老成世故的腦袋,他究竟看到什麼?

他可能看見未來:天界的光穿透我們慈善的表情與柔軟的軀體,像掀開下水道的人孔蓋,見證尖銳的惡意、不被允許的念頭、髒臭的詞句。災難片的慢動作,配樂是不協和音。他未來的父母,因精神耗弱而無力伸手收回自體內變幻出的異形。深夜的家是一座動物園,每個獸欄都有困獸的低吟與爪痕。

他還沒理解這些恐怖的畫面,就被踢下凡塵,抱在我和妻子微笑的臂彎裡。

孩子愈長愈大,作息慢慢和我們的疊合,但就像在文件裡收進一張捲曲的紙,使勁縮壓也依然彈出縫隙,或岔出邊角,對不齊初白的天幕,逼人直接翻到他清醒的那頁。我的眼神迷濛,意識不平整,偶爾跳頁,就這樣草率翻開一日的閱讀。

孩子漸漸不再是我眼神自動追逐的方向,被吵醒後,棉被蒙頭,翻身縮到床邊。依稀聽他要吃、想換尿布、出門玩耍。孩子猶如風箏斷線的眼神亟欲牽繫彼端,延長未償欲念的時候,我想讓妻子握住他,被他強勁的拉力拖著跑。

我往往被逼迫才會正視他,我們口鼻的氣息攪在一起,像一碗混合的粥糜,我必須吞下他多嘔出的行程。上班前早起半小時,多繞一段路送他去保母家。下班後我常想像,馬路上的車都焦急地踏上返家最速路徑,只有我一輛車,逆向朝更容易塞車的方向去,半小時以上才能回到家。像在擁擠列車上撥開密實的肩臂才走進廁所,出來之後,列車已空無一人。

或是在妻子出門時,我得坐在孩子面前,看著他,幫他拿玩具,請他喝水,扶他走路與攀越,制止他漠視的危險。

他是自體運轉的星球,他在光裡,我便勞動,毫無足供躲藏的陰影。他偏轉到沉寂的黑夜,堆積木、排小車,安靜地織結自我的夢境,我仍不能遠離他的引力。只要孩子意識清醒時,時間被離心力甩到遠方,像遠遠懸在峭壁的飛瀑,我蹲踞谷底,聲音至此撞擊到僅餘碎片,光被岩壁削得很薄,我僅是堅實他的一塊岩壁。

我像被推上摔角場上的拳手,被周遭的圍繩捆縛,孩子完全將我壓制在地,他頭戴猛獸面具,跨到我背上騎馬,小小的手揪住我的頭髮,扭轉我的關節,再扯開我脖子。

如果在最後,全身疼痛,眼皮刺滿礫石般的汗滴,意識將被踐碎的前一刻,仍想奮力一搏,我會那樣站起身來,轉腰、蹬地、送肩、發力回擊嗎?周遭觀賽的群眾將同時驚呼,那個父親,竟不願輸給一個無力抵抗、正需索愛的孩子,竟用野蠻霸道的方式奪回優勢,讓孩子委屈號哭。那樣的話,判定落敗,被迫舉臂的人依然是我。

只有等到孩子睡著之後,他交出緊握在拳眼中的時間,失土已收復,我才可以撿拾我散落在他身上的情緒碎屑,細細揉撫,不在意過多久,卻也不足以滌淨我身上頑強的愧疚。

仔細觀察才發現,入睡的孩子有時夜驚,哭喊深陷在夢裡,即使聲音先竄出現實的世界,他依然被意識囚困,皺眉翻滾,像正在逃離一隻隱形的手。通常妻子會輕輕拍撫,或溫柔摟抱,替他刪減複雜的劇情,撲滅濺到身上的火星。世界只剩他們兩個人,或許我正是他夢境的一道障蔽、守在現實世界的惡夢。我是他身上日日積累,等待被母性寬慰的暴戾之氣。

妻子通常等到孩子熟睡後才去洗澡、吹頭髮,接續夜間未完的家事。孩子這時不再發魘,甚至會咯咯笑,我想起有老一輩的人說過這是床母在教導孩子,絕不能吵醒,中斷神聖的課程。

祂們在另一個次元裡交換了什麼訊息,經歷多長的課堂,熟稔到何種程度?床母是常駐在寢室裡的兒童守護神,什麼都知道,祂像一個精明的女教師,一手握著文件夾板,一手捏著筆,在孩子身上畫下方便辨識的記號,旁人只認為那是烏黑的胎記。

我緊張地翻查孩子身上殘留的記號,輕弱畏縮地,怕驚醒他。原來這是經過編碼的密函,床母要辨識什麼?妻子有發現嗎?保母幫他洗澡時,是否也能夠敏銳破譯?懷抱母性的人是不是都能夠稀釋烏青底下的記憶,用溫柔的手撈出孩子的笑意。

我希望那些記號能夠盡快消失,他不再是個需要與床母諮商安撫,被刻意標記,加強訓練的孩子。我們都能夠清醒,不再是彼此的惡夢。

孩子此時揮動手臂,閉目含笑,像振翅的天使,我才發現我跪坐在床沿,雙膝發疼,兩手交握,有如在教堂告解的姿勢。十六歲以後,床母駛離床岸,不願再抵達我的夢,我無法自我赦免,從父親投胎為罪人,懊悔是我無法消除的胎記。

也曾聽說十二歲以前夭折的孩子,因為不幸所以不須接受審判,直接由送子觀音分配至人間。可能因為略過了許多送回工廠精修與整新的流程,容易留胎記,那些其實是生前疼痛烙下的傷疤。西方有類似的靈魂說,靈魂保留了痛苦的記憶,即使進入新的身體,細胞仍然複製前世的傷痕。我不知道孩子前世是否歷盡煎熬,他屁股上受鞭笞的傷疤尚未痊癒,仍在成長的路上因摩擦而疼痛、滲血,就被篡奪命數,驅回輪迴的軌道,展開下一段未知的人生。

我幼時也曾有那樣痛苦的記憶,但照民俗說法,只要撐過十二歲,就無法轉印成胎記,是不是神認為,過了容易破碎的年紀,那些疼痛與怨憤就該跟著堅硬,被茁壯的細胞遺忘,每顆細胞都該像花苞那樣優雅盛放,容納更豐富的記憶。

我始終記得每個父親不在家的夜晚,閉上眼的前一刻,默默祈禱他不要在深夜回家,因為在那樣萬物冥寂的時刻,闖進家門的都是厲鬼驚魂。若門外有劇烈聲響,我也繼續闔緊眼皮,生人迴避,最好閉鎖氣息,避免被他的魔爪勾攝魂魄。

我記得門縫後母親、杯盤、家具破碎的畫面,或是母親全身傾斜,像脫離引力,長髮奇異地和地面垂直。父親做工厚實的拳掌敲擊物體的悶沉響聲、猶如動物哀鳴的長嚎。

我可以側寫各種痛苦,但我不記得我身上的任何疼痛。我只記得有次父親打開房門,身上有股掉進酒池裡那樣濃冽的穢氣。不久後我低頭,已是久跪抖顫的大腿,從我頭上不斷墜下大顆的液滴,不確定我清醒了沒?不明白為何離開夢境卻踏入更迷離恍惚的世界。父親的髒話像重低音的喇叭,總讓我心一顫一顫。縮著肩,併攏足肢,從牙關和骨節開始失溫,像一隻抽搐瀕死的狗。

隔天醒來,無暇檢視身上是否留下任何傷口,父親熟睡,僅留下絲絲縷縷拖把印跡的酒氣。母親準備早餐,我穿好制服,披外套,背上書包就趕緊出門。那時忙著遺忘、混淆、遮蔽,為了課業而對所有事物分心。畏懼父親的異變,否認錄有他基因的一半細胞,徹底抹除關於他的詞彙。用一半的身體在厚重人世昧行,像一枚菲薄的書籤。直到父親離家,想起他時,一半的身體都在發疼。

腦中記憶模糊,細胞的記憶不會消逝,基因隱伏騷動,痛苦無法在此生成形,卻也無力斷代,細胞留下的細密刮痕,可能往下一代,下下代綻裂。

也有更浪漫溫情的說法,那是愛的印記,父母因為不捨孩子早夭,在皮膚塗搽淚水的痕跡,做為輾轉人世相認的線索。那是否意味著,我孩子真正的父母仍切切地找尋著他,像一盞疲倦的路燈,垂下幽黃的光照亮每個路過的嬰孩。

當我在家中被逼灼到角落,我克制不將火返燒到孩子身上,把自己燜在窖裡燒成枯灰,再用漫長的時間降溫。因為他或許真的是某個被迫重來人世一遭,找回愛的孩子,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正在等那個充滿愛的父親回來。

成為父親有太多需要學習的要點,有孕婦健康手冊、兒童健康手冊,卻沒有一本父親手冊。走到公園、百貨、餐廳,看到別的小孩黏在父親身邊,像一枚正在點擊父親的指標,頭頂浮顯出父親角色的能力數值,隨時能擂台對決,我卻只想登出遊戲。我發展遲緩,甚至退化,需求與情緒騷亂噴湧,彌漫躁怒的水霧,只覺得自己幼稚,後悔每件剛做過的事,忘記如何成為一個人。

新手爸爸和孩子一樣,是新投胎的靈魂,我們曾在天際猶豫,有腳踹來,才出生就莫名其妙地傷斑紋身,覺得痛苦一直在密閉的輪迴裡旋轉,像洗衣機裡滾動撞擊的洗衣球。

陪孩子定期檢查時醫生又說,胎記的民俗說法盡是訛傳,誤解徒然加深父母內疚,自我恐嚇。最重要的是請醫生判斷是不是疾病的徵兆,如果不是,胎記將慢慢消除,像孩子身上的蒙古斑,醫生再次強調:「它自然而然就會不見,很多小孩有同樣情形,真的很常見。」

醫生說的,我們平凡、健康,終能漸漸褪除那些陰鬱的印記。或許等到他上學的年紀,學會擺出起跑姿勢,朝彼此的視線奔跑,錯身之時,我跑進他純真的眼睛,他交換我持穩的視野。我們學會拾起橡皮擦,擦去鉛筆寫錯塗亂的筆跡,我們一起慢慢地更正為一個乾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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