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賀景濱／如何進入數位黑社會 － 4之4

◎賀景濱

◎賀景濱

A 塗鴉牆下的柏林密碼

我受不了夢裡點描的世界，一醒來就衝出旅店，跨上蘇密特的機車，小綠人的生存程式立即把我的生存機率扣掉了二十趴。我用手機跟機車配對後，啟動引擎，把目的地設定柏林東站，放出油箱上的導航機，生存機率才提高了三趴。但誰在乎呢？就像我每次抽菸，它都會減掉我萬分之一的生存機率。但誰在乎呢？如果從地球出現的機率計算到哺乳類橫行的機率，再乘上我飛過半個地球跨上這輛機車的機率，用膝蓋算也知道數值無限趨近於零。可見我的存在是幾乎不可能的，但誰在乎呢？從哈克夏廣場到柏林東站沒有多遠，雖然陽光灑了下來，但冷風也毫不猶豫鑽了進來。但誰在乎呢？我穿過國會大廈，橫行過布蘭登堡大門，在浩劫紀念碑前佇了一下。但誰在乎呢？這是個由記憶重建的城市，只是在那些舊記憶裡，又添加了好些新記憶，但凡跟記憶有關的，總少不了虛構的影子。當屠殺成為記憶，觀光客就只能躲在陰影下拍照。但誰在乎呢？過去一直過去，未來一直來一直來，逼得我們想用虛構還擊的餘地都沒有。但誰在乎呢？還好騎車就像聽音樂，而音樂最美妙的地方，是它總有停止的時候。終於我把車停在塗鴉牆前，關掉引擎，像指揮家睜開眼睛，縮手攏住最後一個休止符，然後一幅風景畫就攤在眼前。

圍牆後方的草地上，總是會有放風箏的小孩，總是會有徜徉在陽光下的老人，也總是會有不知道從世界哪個角落成群結伴來的男男女女，一如圍牆上總是會有不知道怎麼竄上去的年輕人，努力模仿著當年敲下圍牆的青年。每個人都是某個地景藝術家安插的角色，在這幅立體畫裡隨意遊走。但是今天的主角是牆角下踞坐的老婦人，她罩著頭巾，但沒罩住風霜刻畫的皺紋和稀稀落落的牙齒。讓她成為主角的是她手上落漆的手風琴，正一喘一息地拉出斯拉夫的民謠風。離她兩步遠，盤坐著一個黑髮紅衣的女配角，正興味盎然地往自己腿上打拍子。

請繼續往下閱讀...

「對不起，你的拍子好像比她的節奏快多了？」我忍不住趨前問道，不是快多了，是根本凌亂到沒章沒法。

「我不是在配合她的旋律打拍子，」黑髮紅衣抬起頭道：「我只是試著把她訊息轉譯成我的鼓語。」

「那麼，能不能告訴我，這旋律傳達了什麼訊息？」

她說你應該聽得出來，這曲子其實並沒有拍子，它古老到在拍子還沒誕生前，就像山頭間傳唱的情歌。它述說每個人心中那堵牆，話語就是最夯實的磚頭，女人的牆愈砌愈長，男人的牆愈築愈高。我們邊揮手邊說話邊築牆。女人在牆這頭述說著哀怨和思念，男人卻把自己築成了牆的樣子。哀怨是風，拂過牆頭只能化成喃喃低語。最後所有的牆連成巨大的迷宮，我們只能在自己的言語中莽撞奔走。我說是嗎，這究竟是你的翻譯，還是你的二度創作？怎麼我從老婦人的手中只聽到話語說不出的悲傷？她說我只是想把無法用言語敘述的東西用言語表達出來，翻譯或再創作那不重要，訊息只是為了傳遞而存在，不是為了某個創造者或接收者。但你怎麼確保傳遞無誤呢？我問。哈哈，她笑了。她改變坐姿，學著我用手肘後撐在草地上。我感覺那是一種嘗試，一種企圖，一種逃逗，試著用模仿對方的肢體語言進入對方的內心。她說，我可以用豎琴一五一十把這首曲子傳遞給你，但你要怎麼再傳遞下去呢？我不知怎麼回答，老婦人仍咿咿呀呀拉著手風琴。我曾經相信過寫實的語言，黑髮紅衣女子繼續道，也曾經迷戀過超現實的畫境，但從非洲的鼓語，我領悟到這世界終究只是個編碼的問題。你以為你用你的感官接收這世界的訊息，但其實你的感官已經內建好了自行其是的編碼系統。

編碼，我稍懂，但是……她打斷我的話繼續說，現代生物學只是DNA編碼的問題，現代傳播學也就是數位編碼的問題。世界被拆解重新編碼後，所有的訊息才得以匯聚、演算、重組、交換。但是這種翻譯過程並不是無辜或價值中立的，所以我們才會花費大量的金錢和心力，用來投資、控制，甚至不惜扭曲這些資訊。

手風琴停了，她的話也跟著停了。我這才注意到陽光不見了，遠方河面上有團霧氣正緩緩往這裡翻滾來。白色其實是謊言，把所有的顏色都包攏在內。陰影才是這世界的編碼者，讓其他顏色逃離白色的統治。我有點明白為什麼我們都會被風景捕獲了。音樂最美妙的地方，是它停下來時就是一幅風景。紅色是熱情的，黑色是虛無的，皺紋是滄桑的，手風琴是悲傷的。因為陰影是意義的提供者，也是謊言和現實的解消者。我們在此相遇，像一陣風，然後各分西東，沒有理由，像光影互相交錯，之後甚至連明暗也將消失。●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