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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陳冠良／ 雨時記
圖◎郭鑒予
◎陳冠良 圖◎郭鑒予
這時刻，雨傾。
梅雨系統在島上空迤邐，像結構嚴謹的長篇敘事詩，讀得人一口氣喘不過來，窒悶。
零散的雨滴，亂節拍，無序，有時憑靠一段風而疾，偶然粉碎一截棚而寂。水氣都是悠緩的，緩緩地滲，悠悠地浸，泡靡了意志，情緒卻汲飽了濕意而沉甸。是第三天，還是第四天了？每晨天光霾深，像含糊唇齒間的言辭，聞而不清，聽而不明。其實沒有太多心事的，泛潮的空氣卻黏答答地硬是拖累了什麼似的。
雨水是蘸顏的畫筆，濃厚了每個人、每件事物的色澤。城市如一片塗抹花生醬的白吐司，樓寓泥牆，街邊綠樹，灰白馬路，一朵朵傘花……觸目所及皆非原本的色階，就像被修過圖的照片。一切加強的對比度，狠狠突顯我在枕上醒來之後，必須面對的日常規律的約束，總是不那麼心甘情願的某些。
這時，那刻，已然分不清哪個時刻，畢竟有干係的都指涉著雨──話興正酣暢淋漓，不想歇語的雨。即便是令人厭煩的獨白。
春末，肺炎疫況緩解，夏未至，季節的雨分了神，較起前些日子轟墜得特別使勁，現在似乎鬆弛許多。
午後，雲仍厚，雨點間續，似鑽過破洞的漏網之魚。搭坐Ｈ開的車，積窪的道路上，車側不時揚起水織的翅翼，一陣顛、一會晃，如飛。窗外，經過的都是不趕時間的匆忙，暫停的號誌前，只有不避雨的我是慢的。玻璃面上的雨徑蜿蜒善變，像沙漠瞬息變幻的稜線，扭曲的景物便彷彿海市蜃樓了。
穿越簡直快被綿雨揉出苔味的鬧市，盤旋過幾個弦月般的彎道，拐上坡，路和雨線頃刻一起奔斜。塵囂隨著城囂愈行愈遠，半山林色如拆掉緞帶的神祕禮物，盡露不羈姿色，野生的落拓狀態。Ｈ手中的方向盤熟練流暢，拔高的邊崖如無堤的岸，白茫霧海翻起大浪，輕易就淹過視線，漫過遠方。
Ｈ的透明屋子坐落山道盡頭一處帶絲頹廢氣息的陳年社區。
左鄰右舍皆是空，清幽自是不在話下，整條巷路就是私人停車場，擱哪都不必擔心礙到誰，最生氣蓬勃的就屬前後叢圍著二層樓宅的鬱蔥植物們。傍屋的那株柚子樹，大概是個老糊塗，分不清時節就像搞不清時間，一年香甜的果實纍纍，隔年卻跳過結果直接生花；還有那巨型的鹿角蕨，早先費心照料卻要死不活的，半放棄地掛在門庭前大王椰子樹上，陪一旁的龍柏、莎梨一起天生天養，反而豐腴肥碩、頭好壯壯了……那些高矮不一，普遍或難得的綠色傢伙，Ｈ都有一番與之糾葛的情愫，如數家珍。
鉛雲又鎖霧，在天台花園望不見晴朗時一覽無遺的盆地，倒是素白混凝土地上分布著地圖般塊狀的潑雨漬印。Ｈ說無事時候喜歡欣賞對面屋子，那兒長年閒置，貼磚樓身披覆流瀑般藤蔓纏成的衣，仿若還待在歐洲時常見的優雅老宅邸。
稍息的陣雨又挨挨蹭蹭地讓微風給牽來撲面，Ｈ指間的菸輕燃著一圈欲振乏力的疲懶火光，彼此話語一時擱淺，沉默就相偕水霧舞起，漫成沾襟的薄涼。
別具心思改造的老宅，連接開放式廚房的餐廳從前屋無縫延伸至後院，以全玻璃帷幕隔起的空間，內外邊界隱形了，坐在那裡，就身在自然裡，而那裡是Ｈ最常逗留的所在。不特別打理的家院，依憑環境的給予自成一格生態形貌，那些不管是原生或後栽的鷹爪花、姑婆芋、荷花玉蘭、白雪、含笑、桂花、芒果樹……縱然綻謝有時，卻歲月不改地陪著他在那兒居家生活、瑣碎日常，但更多時候僅僅是由著他發點獃、偷個小盹。不打擾，或許就是自然本來的溫柔了。
烏青天色又昏了些，懸吊的罩燈益發暖亮。聞著甜美，啜卻潤淡的茶逐冷，碟子裡的奶油餅乾受潮欲軟欲癱，未被青睞一口的小蜜蘋像是萬般委屈地沁滿了汗淚。不知從那道縫隙竄入躲雨的無名蟲子，飛掠過我髮梢，復又徘徊臂袖，Ｈ要我別驚慌，他小心輕柔地捏捕，像護著易碎品那樣，推開門，輕一拋就送牠回返屬於牠的樂園。
山中一如既往不甩世事撩亂，恆靜。唯雨還在，在顫著葉尖，叮著屋簷，吻著泥土。一念間，原來細微的騷動中安靜才存在，無動而有靜，只是不知不覺。寂靜會加倍增幅時光悠長的拋物線，就不說Ｈ搬遷入住已經過多場春雨，我不過是初到一訪，暫且駐步的過客，卻已像是靜好半生。
到了這時刻，再說什麼都是消耗，該離開了。雨仍紛傾，一如我們還有各自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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