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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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裴在美/ 記住2020

2020/10/13 05:30

圖◎吳孟芸

◎裴在美 圖◎吳孟芸

城市那樣空寂。

過午的烈日下,整條馬路寥寥幾輛車,彷彿行駛在一個陌生的星球。去到幾處熟悉的店家和畫廊,俱關著燈,鎖著門。牆面上有一幅圖,抽象的,冰冷深重之藍,如深邃海水底層。旅行在異樣寂寥的城市裡,曾經夏日喧譁的人群呢?隱忍困於居所;被運送到何處?還是躺在醫院病床上竭盡生命之力呼吸?

路上僅有的幾個行人,面戴口罩,眼神倉皇游移。

車子的導航系統被這個有些歷史的城市街道弄昏了頭,三轉兩轉一直說是到了,然而卻不見中國小吃店的招牌。最終還是鼻子可靠,光禿停車場邊上矮小的水泥建築爆出焦糖油煙醬油味。

烈日當空。一抬頭,瞥見熟悉的那張巨幅壁畫:頭戴羽冠的印地安狩獵人,木船、拓荒者以及傳教士半身像俱重疊於鉤吻鮭魚身軀中。

放眼四下尋覓,心中惘然,好似有些掛想,卻又不明所以。

推門進去後,嘩,景象重現,彷彿走進過去的某日歷史。太像了,牆上掛的紅紙財神爺,櫃台上的招財貓,幾隻舊桌椅擺在長方食堂中,整面油膩膩玻璃窗上以紅漆楷書塗寫店名。這到底是哪兒?夏威夷波特蘭還是某次旅行偏僻山間的途中?

竟連食物味道也一模一樣。雞肉炒麵,芥蘭花牛肉,三鮮菜蔬鍋巴。原來,我們這些年點的菜式竟然不曾變過。

已經有兩、三撥人在等著了。防疫期間只允外賣。肚子太餓,我們央著老闆娘說可以在店裡吃嗎?領過食物,選了一張最遠僻的桌子坐下開始狼吞虎嚥起來。保麗龍餐盒,塑膠餐具,實在太不像度假,說逃難還差不多。或許,這正是2020獨有的風情。

我告訴自己記住這個時刻,從未經歷過疫情如SARS,我們有點不曉得要怎樣看待這件事,一會感到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嚴重點的流感麼。一會卻如臨大敵,坊間傳著可怕的流言,各式各樣的,並以醫學依據證實其言可靠。不知要不要信它,然而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要緊是預防別被傳染。人們相互投以徵詢的目光,面面相覷,沒人敢斷言它何時會結束。隱隱的,人類在害怕日後,未來,不知何時,將有更巨大更令人類恐慌另一波的瘟疫來襲。

走出小飯館,車子繞行一個街口。果然,另張巨幅壁畫悄然出現。這就是了,彷彿見到故舊一般,不勝喜悅,心中那道掛想終至落定。

回程路上,腦中不住迴盪壁畫的姿容:夜色籠罩華燈初上,酒店人影喧譁燈光迷離。畫幅旁依然是那支待射的龐大火箭雕塑。隔壁的餅店正好名為:火箭圈圈餅。

一時間,彷彿墜入頭一次到訪此地情境中。

那感覺好怪。明明身在當前,卻恍若活在過往某一瞬間。氛圍,空氣,季節,景象,色彩,感知,無一不拉回到過去某個當下。然而這道當頭罩下的時光回返卻薄弱而縹緲,來去飄忽,想具體抓住,或多挽留一會,找出其中的奧妙詭異,它卻不讓。待斷然放棄,一不留神,竟又裊裊而至。

這或許便是生之神祕吧。

其實,我也是得過肺炎的。會不會?因曾經得過肺炎而對如今這個新型冠狀肺炎而具免疫力?可能嗎?我妄自猜測著。

彼時,我三個月大,正出著麻疹。某日,母親察覺有異,嬰兒燒得比往日都高,呼吸急促而困難,身上的麻疹紅斑突然退去大半。她心中忐忑,這是她的第四個孩子,從前面三個累積的麻疹經驗,她感到這太不尋常,這些症狀都是危急的警訊。

她立即叫上車,懷裡抱著嬰兒,向著城中那座殖民時期建蓋的巍峨紅磚大樓醫院奔去。

在那裡,他們動手檢查嬰兒。一位中年的本省醫生告訴她說:已經轉成肺炎了。需要住院,去辦手續吧。

她這才想起自己倉皇離家,沒有帶足夠的錢繳住院保證金,心急如焚的當兒,聽見醫生說:我先幫妳簽字吧,等下妳再回家去拿。說完,立即給嬰兒注射強心針(這可能是當時醫護的用語,但那是什麼樣的一種針劑呢?)。

醫生對她說:還好妳及時送醫,否則孩子命難保住。

她感激萬分,一路跟隨護士去給嬰兒量體重。那是冬天,當嬰兒被放到冰冷的金屬磅秤托上,突然「咋」一聲大哭起來。目睹此一光景,她的心頓時放下,知道孩子活過來了。

不知多少次,母親跟我重述這段經歷,津津樂道,萬分感念那位好心的醫生,卻也不勝唏噓:要再晚一點,妳就沒命了。

她一再告知我:施純生醫師。妳要記住,他是妳的恩人。

我說我記住了。

一個生命的形成和降臨是那般偶然,一個不小心,即能悄然消逝。

施醫生所做的不過是盡他日常工作的本分,在那間歷史悠久的醫院裡,他日日夜夜挽回一個個頹危的生命。他的仁慈善良,沒有因為不同省籍,不同母語,不同族類而有不同的對待。

從而那個女嬰得以存活。我始瞭知自己是個多麼幸運的偶然。

彼時,我恐尚不及三歲。某日下午得了一隻貓兒。牠是一隻橘色瘦弱的貓,不知打哪兒跑來,逕直來到我們後院。我見狀,萬分歡喜,喵喵不停地逗引牠前來。牠走來,溫順地讓我撫摸,摟抱。牠的軀體那樣軟綿,皮毛觸感那麼柔軟,眼光無辜得讓人憐惜。我們一直玩到晚餐。

我央著母親收留牠。那夜,牠便睡在我的床底下。

次日早上一睜眼,趴下床底一望,牠果然還在。我呼喚牠,伸長了胳膊將之拉出。卻見貓體僵直冷硬,半睜著渙散的眼,口微張,猙獰地呲著牙。

我大叫。

大人們跑過來。告訴我貓兒死了。

怪不得不逃不鬧,原來是隻病貓。他們紛紛議論著。

頓時,我知道了什麼是死。

我第一次,經歷實實在在的死亡。眼看生命從軀體溢出,從有至無,目睹死去軀體的可怖,哪怕只幾小時的功夫。

在還沒有學到絕望這個字眼的時候,已經瞭知絕望的意涵。

在那段時間裡,除了貓,我還非常渴望有一個洋娃娃。我想要的不只是一個娃娃,而是能夠睜閉眼睛的娃娃,一個近似真人與生命體的娃娃。這個想望讓我突發奇想地將枕頭的三分之一用繩繫住,如此便成了一個頭身分明的娃娃軀體。這個軟綿的枕頭娃娃一直陪伴著我,直到母親給我買來第一個娃娃。

那果然是個真正的洋娃娃。她的頭髮是褐色鬈曲的真髮(非尼龍絲),衣著非常時髦,腳上穿著高跟鞋。如今想來,與後來美國流行的芭比娃娃非常類似。她有著完美的姣好身材,藍色的凹眼一旦躺下便闔起,坐起時便張開,好似活生生的。

某日,一位來家做客的叔叔看著那個娃娃說:這哪是什麼洋娃娃,根本是個洋婆子!

我瞧著娃娃尖挺的胸部,細長小腿和足蹬高跟鞋的雙腳。頓時,失去任何辯駁的能力。

其後,娃娃的一邊胸部被我那還沒學會走路的弟弟摁扁了。母親將硬塑膠的娃娃身體浸泡熱水中,凹下去的地方也並未恢復。最後,她聰明地用縫棉被的大針在乳尖上扎一個小孔,進了氣,這才稍見起色,但仍舊無法消除凹癟的傷痕。

我不再玩那娃娃。她被棄置於家中亂堆什物的某個荒僻角落。某日,不意看見,拿起來,驚訝地發現她的一隻眼睛不再開闔,一逕是半睜著的,有點嚇人,彷彿那隻死去貓咪渙散的眼。

原來,曾經一心想要的寵物和陪伴,必須是活著的,類似生命體的東西。那以後,娃娃對我失去了吸引力,是因由她們的華麗虛矯?還是缺乏生命?

也或許,純粹就是孩童對某類玩具失去了興趣。

我曾經著迷於追索生命的意義。十幾歲讀英格瑪.柏格曼的劇本《第七封印》,其後的《野草莓》,看遍他的劇本和電影,其中生命與死亡的意義糾纏,既靜謐又澎湃人生如戲的時光。但凡出眾的生與壯烈的死都讓年輕的心激盪不已。三島,沙特,高達,波娃,莒哈絲……在藝術家們有如多面月球風景般的薰風中展開了自己的人生。

然而這一瞬間,看著發生的這一切……

悶憋了幾個月後,人們終於忍無可忍。夏日來臨,七月盛典,突然之間到處充塞著人群:海灘,酒吧,影院,公園,太陽亮燦照耀笑臉和赤膊。聚眾大街,示威抗議怒吼,完全就像疫情不曾發生之前。儘管感染者與死亡人數驟然飆升,可日子總還是要過的,疫情也總有一天會過去,儘管遙遙無期。便是如此,才更需要好好活著,活得快活,活得像個樣。

我琢磨著,或許,人們真正想表達的是:從來不曾像此刻這般,當恐懼生命不再,死亡的威脅逼近,始能體會到活著的真實和意義。由是,記得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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