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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翁禎翊/行星燦爛的時候

2020/09/27 05:30

圖◎顏寧儀

◎翁禎翊 圖◎顏寧儀

時間是2010年的最後,秋天離開、冬天來臨之前。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將要結束,生在九○年代中間的我們,正處於體力很多、但能做的事很少的青春期。十四或十五歲的年紀,還不太清楚什麼是智慧型手機和wi-fi,小時候寫下的志願或夢想,經過九年的義務教育,不一定萎縮,但至少變形成了某幾間學校的名字。

我們再把時間軸放大,更具體一些。

國中三年級的傍晚,考試到六點,然後吃晚餐。半個小時後熄燈休息,再半個小時,七點開始晚自習。時間看似緊湊,但如果吃飯吃快一點,就會在休息之前,多出一個極小段的空檔。

我和班上一群男生在這樣極小的空檔,獲得極大的快樂,大到我甚至覺得,若沒了這段時光,那也讀不太下書了。到底能做些什麼事?班導師嚴禁我們用這段時間去打任何球類,理由不是擔心大家消化不良,而是因為流了汗就很難休息小睡,連帶影響晚自習念書。總之不能去操場就對了。

我們也的確沒有去操場。很快地吃完晚餐後,大家從掃具櫃拎出掃把畚箕,人手一支,浩蕩穿過完全黑暗的美術教室、音樂教室、電腦教室……前往建築另一側。

到了定點,走廊盡頭、廁所外的空間,我們把放學關掉的燈盞點亮。

如果從班上這一側遠遠望去,會覺得那裡是一顆懸浮在暮色夜色裡,兀自發光的星球。

我們帶著掃把畚箕,是要去打曲棍球的。一個是球棍,一個是球門。球的話則是寶特瓶蓋,資源回收桶裡到處都有。

為了配合這樣簡陋的道具,遊戲規則也稍稍做了更改:一隊三個人,現場分隊,兩個攻擊手,另一個人要拿著畚箕在對面一側左右平行移動,接住隊友大力一掃送往底線的球。

晚上六點十五分,比賽準時開始。單單倚靠著廁所流瀉而出的微弱光線,爭搶起瓶蓋,視覺變得敏銳;笑或叫的同時,汗水滑過初初突起的喉結,忽然真切地感受、而且擁有自己的聲音。

成為大人前的記憶

我到現在都覺得很慶幸,這件事完全沒有被班導師察覺──儘管那段時間我們班更換新掃具的頻率異常之高,而且數量很大。導師他是一個巫婆般的角色,絕對不是能夠默默容許這樣行徑的人,但也或許正因此,獨立於曲棍球笑笑鬧鬧本身,禁忌的不安感、刺激感,更加迷人。

最先帶頭打起曲棍球的那幫男生,本來就是導師眼中的作亂分子,假如真的被發現,導師應該也沒什麼好驚訝的,能罵人的話、能用的處罰就不出那些,兩、三年來早就用完了。可是我就不一樣了,如果導師知道我也是比賽的成員之一,究竟會是什麼反應?

那個時候的我只能說四個字:殊難想像。

我們每天只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能夠稱做「我們」,其他時候因為某些因素,必須維持著「我」和「那群男生」,這樣的關係。雖然不到涇渭分明,但就是隱隱有個界線在那裡。

國中的那三年,我當了三年的班長。

前一年是班導師指定的,後來導師換了人,後兩年便成為同學舉手投票。不過,不論班長如何產生,其中一個任務就是管秩序。

風紀股長的工作也是管秩序,所以我的心裡一直有個疑惑:那到底兩個職位的區別是什麼?管秩序有重要或者麻煩到,需要特別獨立出來,讓兩個人彼此分擔?

高中在建中就沒有這個困擾了。班長大概是個形同吉祥物的存在,風紀股長的話,負責點名,記錄誰請假缺曠。我高二高三就是當風紀股長,頗受好評,因為偶爾我會把點名板帶著直接蹺課;如果待在教室,還有各種小招數掩護蹺課的同學,就這樣連任直到畢業。

總之,建中沒人在管秩序的,人有出現在該出現的場合,就已屬難得。可是回到國中那個時候,管秩序,完全是玩真的。隨時隨地大家都要想到:班上有祕密警察錦衣衛。一旦踰矩,座號會被登記下來,馬上等著受罰,沒有監督也沒有救濟。而且「踰矩」本身,也沒有個明確的定義,累犯無條件加重,一行為可以好幾罰。

其中一個很荒謬的處罰叫做「遊康橋」。意思就是,罰抄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橋〉。那是國中二年級的課文,當天被登記幾次,放學就留下來抄幾遍。為什麼特別選這一課,因為它是所有課文裡面篇幅最長的。班導師教英文,他還認真去一個一個字去數,總共兩千多。我自己要到了大學念法律系考期中期末考,才一次寫過那麼多字。

國中老師沒有意識到,讓一個小孩擁有那麼大的權力有什麼不妥,國中的時候我也沒有。唯一我知道的事情是:做這個工作,很容易被討厭。遭受處罰的同學討厭你,理所當然;可是如果什麼也不做,就等著被班導師責問。更別說我自己也會講話,也身在會因為興奮或難過而大小聲的青春期,那麼要不要處罰自己?

這是一個天秤,要不失去友情,要不就失去老師的信任。後來讀建中的我,很顯然選擇了後者,用最大的力氣或小聰明,守著成為大人前的記憶與快樂。但國中時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或許就是沒有平衡兩者的做法,這種情況沒有激發我什麼潛能,只讓我早早學會了低劣卻實用的生存之術。

十四、五歲,我採取的方法是:不要自己當壞人。

別忘了風紀股長也是做同一個工作的。我消極地眼睛睜一隻閉一隻,風紀股長還是會出手登記違規的同學,這樣對老師也就有交代了。

三年裡做過最多次風紀股長的是W。W成績不到頂尖,但絕對是非常認真上課和讀書的小孩,符合升學學校的普世價值,自然也是老師心目中可靠的對象。他也確實沒有辜負那樣的信任,管起秩序堅決不放水,班上那一群男生求他沒用,乾脆豁出去用咆哮的,W也就站在講台上咆哮回去,手上拿著粉筆,順便喀喀喀再記上幾筆。

奇妙的是,W也沒因此和那群男生互有什麼仇恨,甚至平時他們還滿要好的。W什麼球類都擅長,跑得又快,班上所有競賽都要靠他,這樣的人離開教室最受歡迎,朋友最多,想來好像不意外。倒是我,那群男生和我看起來也很要好、很融洽,但只有我自己心裡知道,我終究、應該,不屬於他們那一群的吧。

伸出手以為握住了它

會打招呼的朋友,和會打打鬧鬧的朋友,完全是不一樣的。真正算是朋友的只有後面那種。

最初一群人去打曲棍球的時候,他們沒有找上我,我只是一個人趴在教室的女兒牆上,遠遠看著對面盈盈的黃光。那像是另一個時空或星際。伸出手以為握住了它,但鬆開掌心什麼也沒有,光暈與暗影依然在那。

國中的我常常想著,自己吸引人的地方是什麼?成績好能算嗎……這剛好就是升學體制下,大人們最想要的東西。不偏不倚地走在預設好的道路上,沒有質疑,也沒有衝撞。其他人呢?每一個人,多多少少也都如此努力過吧。努力到某個關頭,該要繼續屈服或是做自己,困惑又掙扎,所以也做出了平衡──選班長的時候迎合老師和家長的期待,但交朋友不一定要如此。理想和現實區分得清清楚楚。

可以的話,我多麼希望自己不是那樣遙不可及的人。青春期的我是認真這麼想的。地球上的生存規則竟然讓人這麼孤單,我也想要來到其他男生們那顆星球,過著不怕雷劈天打、整天真心話又大冒險的生活。

於是我主動拿起了掃把畚箕,像是什麼太空裝置,去實現了這個心願。

初次登場的黃昏,我先待在場邊看,偶爾恍了神,發現天色愈來愈黑。女兒牆外隔著沒有燈火的操場,遠遠有著高樓一扇扇亮起的窗。那些遙遠無垠的黃光白光,穿越失重的黑暗,有些破碎、有些擱淺,最後有些遷徙到了我、還有我們的身旁。

宇宙裡的星星既不是俯視也沒有指引,就只是陪伴著。

來到國三下學期,我已經成為了曲棍球隊的固定班底。

隨著天氣轉熱,大家又想到了新的花招。掃具櫃打開,換成拿出一個個水桶,然後寶特瓶蓋也不要了,倒是留下了瓶子。接下來就是打水仗的時代了。天黑漸晚,黃昏愈來愈長,不再需要開燈,但需要一整條走廊。水桶放在兩端充當基地,沿途的洗手台飲水機都是補給站,我們攻擊當做防守,晚霞罐裝在寶特瓶裡,晃晃蕩蕩,奮力揉捏的時候,在視線裡剎那成為漩渦或者風暴。

怎麼判斷輸贏?這沒有客觀標準,感到快樂就是勝利。唯一的限制是:要記得自備毛巾,和別人共用也可以,換洗衣物的話自行斟酌。六點半的鐘聲響起,回到座位上,不可以看起來濕答答的。

班導師好幾次在廁所外瞥見我們擦去身上的水漬,以為我們去打球,大聲質問。大家極力否認、堅持沒有,也就給他呼攏過去了。

只是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太長,夏天來到之前,監視器將我們逮個正著。

學校本來在調查一起偷竊案,小偷沒抓到,卻看到一群人閃躲、奔跑,經過之處一片狼藉。

事情爆出來的那個晚上,我們照例擦乾身體換衣服,回到座位上趴著。教室的燈熄掉,一片黑暗與安靜裡,跟鞋的聲音由遠而近。然後,一道嘶吼闖進來,大聲喊了幾個名字。幾個男生被叫了出去,大家全都從恍惚的淺眠之中醒來。

那是班導師的聲音。他在走廊咆哮一陣,忽然轉身把教室燈全部打開。四、五個男生被領了進來,導師要求他們當場指認,還有誰也玩了水。

他們站在講台上,卻不願意開口。

「說啊,平常不是話很多嗎!」

劇烈的光線和聲音。

「啞巴啊!」

彷彿隕石撞擊。

他們還是低著頭。

我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接著更多人陸續起身,但我看見了導師眼神完全沒有離開我。比起注視,更像呆滯。

「還……還有沒有?」導師把我們全帶出去,關上了教室燈。

後來我和大家一樣,寫了學生自述書。這是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寫這種東西。事情經過監視器拍得一清二楚,沒什麼好多敘述的,所以實質上都在懺悔。我們一群人在導師室外邊寫邊罰站,覺得自己也沒什麼錯,但還是深切地寫了一堆大人想看的話。帶頭的男生撞了撞我的手肘,「知道我們平常的感覺了齁?」我說嗯,抱歉啦。他又說:「欸幹,等等交出去的時候,記得演得好一點。」

我也推了他一把,「靠,原來現在是寫腳本。」

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了。除了寫自述書,我們的處罰是:往後禁止留在學校晚自習。但畢竟是升學學校,最強調讀書氣氛,導師沒多久又解除了這個禁令。我不知道其他男生們有沒有回去,至少我沒有,因為那之後沒多久我就保送上了建中。

男生們之後也都各自考到了很不錯的學校,升上高一前,暑假最後,大家又約了一次玩水。他們主動問了我加不加入,這次地點是八仙樂園。

那是一個很棒的夏天結尾。日光豐盛,笑聲明朗,水痕晶瑩。回程的公車沿著觀音山腳開往關渡捷運站,我們沒位子坐,拉著手環站在黃昏深深淺淺的陰影裡。累又滿足地閉上眼,偶爾搖晃而睜開,窗外是台北港傲岸的支架。

往後我們就很少見面了。八仙樂園也在我念大學時永久打了烊。不過爸媽退休後去八里住,讓我有機會帶一批批不同來路的朋友去附近的小山坡上野餐。山坡上可以看到淡水河緩緩入海,接近日落,我會帶著大家走下去,穿過防風林到出海口的沙灘。

不管哪種朋友,第一次來到一定是忙著拍照。我就坐在廢棄的漂流木上,安靜看著遠方的台北港。

什麼是理想,什麼是現實,我成為大人了,才知道,成績好又聽話才是地球上的現實,真心和快樂不過是理想。但另一個星球和這裡相反。

遙遠行星上的男孩們現在在哪?

我不確定。只看到,天要黑了,也不會再有一台時空機器讓我移民到另一個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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