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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紀／父親的安魂曲 － 3之3
◎李紀
◎李紀
進入新世紀，原來被禁止組成的政黨成為執政黨。垣月和母親幾乎每年一起回台灣參加二二八紀念會。新總統比垣月年輕，同樣是戰後出生。有一年，回台時和二二八受難家屬一起進總統府，面見總統，可以感受到關懷之意。母親還在和總統握手後，擦拭眼淚，總統撫按著母親的肩膀安慰她，旁邊的隨扈遞面紙讓母親拭淚。半世紀埋冤的辛酸彷彿會獲得解消，但大多也只是形式上的紀念。政黨輪替的不完全執政，後來被復辟了。仍然一年又一年地紀念，二二八這一天也成為國定假日，但紀念的意義呢？只是放假，看不見社會的集體省思。與母親親切握過手的那位總統，在失去權力位置後，陷於讓人不忍卒睹的政治災難。垣月和母親不那麼熱衷回台參加二二八紀念，仍然年年行禮如儀的活動，在報導中公式化地呈現，但轉型正義並未彰顯。
母親的晚年，依她的意願，在日本人為主的安養中心生活。她似乎回到少女時代，新婚時期的人生。與在芝加哥的日本老年人，安安靜靜地整理人生。她的人生記述手稿交給垣月，這不只是她的人生，也是垣月父親的人生之憶。在台灣人教會做禮拜，把自己交給信仰的主。她彷彿知道自己會再度與丈夫相遇相守，短短幾年的共同生活，分離超過六十年，是垣月將兩人牽繫在一起。
這一次回來台灣，20世紀已經過二十年。之前，將這些年來母親整理的文稿交給一家本土出版社，安排在二二八事件七十週年之際出版，是母親對自己人生的銘刻，也是對父親的追憶和紀念，但對垣月來說是父親的安魂曲。父親在自己心中的點點滴滴是透過母親這本書形塑出來的，從原來一片空白到模糊形影，以至明晰深刻，母親的一言一語彷彿雕刻刀鑿在木頭的痕跡，有稜有角，有深有淺，有血有肉，有笑有淚。在聖地牙哥家裡，列印出來的書稿上滴落的垣月淚痕，在穿過窗玻璃照進來的陽光照射下，甚至能看到反射出母親翻閱她原稿的形影。垣月也傳寄給在芝加哥的兒女，在電話中聽到母親孫兒女的讀後心得，還有他們懷念祖母的心。
母親已經走完她的人生，安息在美國的土地，她與被葬在台灣宜蘭頭城公墓的父親，畢竟分隔在太平洋兩岸不同的國度。垣月想起母親來芝加哥後，參加台灣人同鄉會活動，參與日本人教會做禮拜，到過世前幾年堅持要到以日本人為主的平和安養中心生活，一幕一幕，都是一位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未亡人對自己人生的安排。她的生命已完成在自己留存的筆記，即將在自己選擇離開的國度出版，母親會以另一種形式活在台灣，她的泣血控訴會見證歷史，會陳訴為何她無法愛中華民國這個她丈夫曾經以祖國之愛相許的國家。
垣月想著想著，母親、父親的形影交織在腦海，似乎在雲嘉鄉間的田野，也在芝加哥的湖畔，更在聖地牙哥海邊，三個人手牽手。父親在右邊，母親在左手邊，而垣月自己則是從小女孩，少女到新婚穿著白紗禮服。父親依然英挺俊秀，母親已變老。突然間，穿著白袍醫師服的父親和穿著白袍醫師服的垣月走在醫院的長廊，兩人向前方走過來的醫師微笑以對，走過去的背影看得出兩人一樣長得高身兆。向長廊的盡頭走去，背影逐漸渺小，然後模糊，終至消失不見。垣月終於沉沉睡著了，在飛越太平洋的航機上，在從美國到台灣的旅程中，在緬懷母親、追憶父親的生命行程，父親的安魂曲的樂音撫慰著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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