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東北邊】 賴香吟／秋季：相機

◎賴香吟

◎賴香吟

漢娜．鄂蘭與20世紀，德國歷史博物館籌備多時的展覽，原訂早春三月開展，孰料準準迎上疫情，萬事暫停，延至五月才低調重啟。時代彷彿又捉弄了鄂蘭。上世紀的她，在最好的年紀，因納粹情勢而改變人生，也由哲學走向了政治。

我去看展已是秋季，今年夏天感覺特別短，人們還沒從年初驚駭回神，忽地就進了下半場。秋陽燦爛，貝聿銘設計的玻璃新館發光似地為舊建築注入活力，鄂蘭叼菸睥睨的海報，孤地高懸在嶄新的牆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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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其說這是一檔鄂蘭個人展，其實是以鄂蘭生涯投影於20世紀，展演她對猶太問題、政治歷史的思考，她尖銳而不假辭色地戳指戰後偏安心態及其盲點，半世紀前的深刻反思，竟與當下迎面而來的危機，精準相扣。

展覽後段以鄂蘭周邊人物簡述歐洲人文知識圈及其離散，除了哲學人物與女性友人，亦提到攝影師斯坦（Fred Stein），多數鄂蘭肖像出自此人之手，要說他的視線塑造了我們的鄂蘭形象認知，應不為過。

斯坦肖像旁有個玻璃展櫃，其中陳列不少照片，感覺隨意，也看不出主題。直至展櫃正中說明，才明白眼前乍看以為是錄音筆的美諾克斯相機（Minox）是主展品。

這款德國製造、機身極小，被稱為間諜相機的美諾克斯，是鄂蘭用過的，櫃中照片就來自此機。細看，影中人多是親戚舊友，留影紀念或捕捉生活片刻。鄂蘭不在其中，卻顯現另一種鄂蘭，真摯、在乎、留戀，觀者幾能感受鄂蘭按下快門之際的情緒，而那常是她守護而不輕易展露於公眾的私人面向。

最末幾張照片，五個連拍，海德格在書桌前，翻找什麼或坐下來，抬頭對鏡頭露出靦腆笑容。拍照者鄂蘭顯然沒有特意取景，也沒有要求被攝者做姿態，只是想自然留下記憶。然而，時間緊促手也晃了，照片有些模糊，邊角微微曝光。

鄂蘭這台美諾克斯是1960年代的款式，因而，海德格五連拍的場景，不是1950年首度戰後重逢，而是已經見證艾希曼耶路撒冷大審，並出版了《平凡的邪惡》的鄂蘭，於1967年拍下。這份情誼結束於1975年秋季，那年冬天，鄂蘭心臟病去世，比海德格走得還早。

「你向我顯現的道路，遠比我所預想的還要漫長而艱難，我得花上我一生的時間來走這條路。」

這是戰爭尚未來臨之前，靈敏少女寫給哲學教授的過於虔誠的信，後來，那位被信仰的人及世界已如被拍壞的照片不忍卒睹，但鄂蘭仍以她自己的忠誠，將路走到了盡頭。●

■【東北邊】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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