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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李紀／父親的安魂曲 － 3之2
圖◎黃子欽
◎李紀 圖◎黃子欽
1986年，垣月在芝加哥看到台灣的黨外人士成立政黨，標示民主和進步之名。執政黨警告歸警告，後來還是沒有什麼反制措施，政黨政治似乎新的一步。就在這一年，垣月寫了一封信給蔣經國，要求台灣政府相關單位提供父親的死亡證明書，得到回信說會交給警政單位處理，再後來說是時隔久遠，無法查明。意思是，官方無意說明父親的死因。隔年二月，垣月和母親回台灣參加二二八事件四十年的平反運動，是在高雄的醫學院學弟參與發起的。曾經在芝加哥聽過這位學弟演講，他以一位精神科醫師的立場診斷台灣社會的病理，直指二二八事件影響台灣人的集體人格發展，當醫生卻投入人權運動，是一位有為青年。
那年，二二八事件四十週年，也是父親離世之年，垣月與母親不只參加了二十八日在台北永樂國小的紀念晚會，與群眾一起遊行到淡水河水門放水燈，當天上午還先到宜蘭參加活動，父親就是在宜蘭遇難的，而林宅血案則是七週年。兩人還去嘉義參加紀念會，畫家陳澄波遇害現場就在火車站廣場。三月初在彰化的一場紀念遊行，憲兵和警察持棍棒打人的惡形惡狀留下統治權力的形影。幾個月後，台灣當局宣布解除實施三十八年的戒嚴。這時，垣月和母親已回到芝加哥。沒多久，蔣經國就過世了，在紛亂的權力過渡中，李登輝以副總統繼任總統。
垣月又寫了一封信給總統，他是台灣人，學者從政。在他身旁的祕書長，是她熟悉的小學老師。常常瞇著笑眼，小時候對垣月很照顧的一位好老師，垣月和母親獲得接見，但是父親的死亡證明書仍然沒有解決。過了幾年，李登輝在中國國民黨政爭中，經國民大會選為總統，傳言透過滿足國民大會代表的需索，度過政權危機，台灣的國家走向台灣化，但是政壇的權力紛擾暗途洶湧。父親大李登輝十歲代，同樣在日治時期留學日本，他知道父親，透過擔任祕書長的垣月小學老師介紹，也約略知道她們母女，談話很親切。但似乎權力的行使不見得順遂。一直到1996年，經由直選續任總統後次年，才在台北市新公園立築了二二八紀念碑，已是二二八事件五十週年。垣月也因為無法得到官方出具父親的死亡證明，感到失望。
母親在這段期間，一面口述，一面整理自己經過三個國度的人生。習慣用日文書寫，有時讓垣月抄錄下來。母親是日治時期、高女畢業，習慣於日文書寫，她會漢字，但中文的用字遣詞不習慣。垣月就像她的中文老師，從讀小學時就是母親請教的對象。母女兩人，亦親亦友，有時候母親還會謝謝她的教導。想起這些往事，垣月輕聲笑了起來。丈夫偏過頭來，怎麼了？沒什麼，沒什麼，垣月對起飛後就在看書的丈夫說，不休息一下嗎？丈夫只是笑著，還回說：妳也要休息，不要一直想東想西。
兩人一起結束了在芝加哥的診所，芝加哥太冷了，母親辭世後，垣月和丈夫決定到聖地牙哥養老。兒女依舊住在芝加哥，也都成家，各有在美國的人生。離開台灣已四十年，丈夫更早來美，母親過世後，在聖地牙哥的台灣鄉親幫忙找到一處住家，落腳在這個加州南方的城市。母親的人生記事本一起帶到聖地牙哥，垣月想好好整理，並且在台灣找到出版社出版。這不只是母親的人生，也是父親的一部分人生，也包含垣月的一部分人生，更是台灣的歷史。
母親是家裡疼愛的乖巧女孩，父親是地主，熱心公益。母親小時候，她父親就過世，出殯時，母親被抱著送父親最後路程。母親先進公學校，後來考上台北第三高女，就是戰後的中山女中，畢業那年，發生蘆溝橋事件，日本進軍中國華北。嫁給父親後，一起去東京生活，郎才女貌的結合曾在家鄉傳為佳話。但戰時的生活也有艱辛，所幸，新婚的恩愛安頓了一切。
垣月小時候常聽母親提到在醫療衛生機構的父親校友，他們也是幫忙過垣月的長輩。父親如果還活著，應該很高興自己的女兒繼承衣缽，不過垣月走的是內科。如果不是嫁到美國，她會在台北的仁愛醫院服務而不是在美國考醫師執照，在丈夫的診所一起當開業醫生。離開台灣也算是母親的想法，常聽她說無法學習ㄅㄆㄇㄈ，無法去愛中華民國，不得不成了笫三個國家的公民，似乎是命運的捉弄，也成了她人生之路。
母親說，二二八事件發生時，各地士紳被指定出任處理委員會委員是陷阱，官方有意將日後可能危及統治的有力人士，一網打盡。蔣介石的援軍從基隆登陸後，翻臉變色。3月18日凌晨大約二點，一些士兵在東宿舍猛敲大門，大聲嚷叫父親的名字，開門探個究竟，步槍就直指父親，翻箱倒櫃說要找槍械，還蒙上父親雙眼。押走的時候不讓父親穿上外出服。是母親不顧一切為父親披上大衣，被軍車載走。母親說著這一幕時，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垣月緊緊撫靠母親身上。
父親被強押帶走的隔天，有人帶口信來，說在頭城媽祖廟埕，軍人槍殺了好幾個人，本來要去海邊丟棄，因要經過的橋斷了，棄屍廟埕草草掩埋，要母親去收屍，有七個人被殺害。醫院有年輕醫師陪母親趕到，土公仔從土裡掘出一具一具屍體，父親是第五位被掘出來的。被五花大綁的父親五孔流血，滿身泥土，母親用手輕拭擦身，在心臟部位看到槍傷流血的傷口。協助處理的一些人叮嚀母親悄悄處理，不要驚動軍方。凌晨一時，在前來協助的一位年輕醫師幫忙下，葬於頭城公墓。事後，在宜蘭醫院整理父親的遺物時，辦公桌抽屜有手寫的：生離祖國，死歸祖國，死於天命，無念無想。十六個字，流露父親的祖國心，但這是什麼袓國？母親說她無法愛這樣的國家。一直等到垣月醫學院畢業，嫁到美國，母親才走過在台灣的中華民國，走離隱忍的年代，在第三個國度繼續自己的人生。
垣月在母親的回憶中捕捉父親的影像，1910世代的父親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的台灣對祖國有夢。因為台灣被割讓，成為日本人，但他們這一世代懷抱精進、學習之夢，許多有志者到日本就讀大學，讀醫科的不少。太平洋戰爭時，父親在東京，生活拮据，結婚後幸得母親就近照顧，比一般單身在日本的台灣學生幸運。家裡經濟優渥的母親很重視父親的營養，戰時的困頓中，每天的早餐都會煎蛋或煮蛋，小倆口很恩愛，母親也像陪讀人，比起父親來自台灣的單身同儕幸福多了。母親講述他們新婚時的東京生活，臉上洋溢著光亮的表情，有時還會閉上眼睛沉思。垣月看見昔日時光停留在母親生命的記號，這應該是母親一個人一路養育自己時，依恃的力量。
垣月和母親結伴回來台灣參加二二八紀念活動時，也會看到和母親一樣，單親養育子女的受難遺孀，相同際遇的人相見時，在哀戚中也看到某種堅毅的女性力量，是她們在歷史暗夜中一面擦拭淚水、一面堅強站起來，支持破碎的家，期待子女在有光的所在歡笑。二二八事件受難者有許多醫生、律師、法官、教授、畫家、作家、詩人、報人，台灣解除戒嚴統治後，每一年都有紀念活動，追思受難人，也安慰家屬。但是，代表統治當局出面向家屬和社會道歉的卻是台灣人總統，他是晚於父親十歲代，1920世代，戰前在日本京都大學修習農業經濟，也在美國康乃爾大學取得博士學位。他的道歉被認為是替代的道歉，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受難者，在言談中曾經提到白色恐怖時代夜晚的敲門聲，戴白色鋼盔的憲兵叫醒睡夢中自己的事。在一次接見二二八事件受難家屬的場合，他告訴垣月說他知道父親的事。
父親是戰前日本殖民統治時代養成的台灣精英，他們有許多人在二二八事件受難，英年早逝。戰敗的日本，結束對台殖民，中國國民黨統治的中華民國代表盟軍接收台灣，繼而進占統治。台灣人從歡迎祖國變成怨尤、失望，起於祖國的占領者、剝削者心態，在1947年2月27日，偶發於台北大稻埕的緝菸傷亡事件，引起全台抗爭動亂。台灣行政長官陳儀先虛以委蛇，敦請各地士紳組成處理委員會協助安撫，卻又電請南京的蔣介石政府派兵。等到援軍登陸基隆港，就進行清鄉大屠殺。原先被要求協助安撫的地方處理委員會成員，反而被羅織罪名殺害。
一些事件的調查研究，指出除了中國國民黨藉機清除可能有礙日後政府遷台的社會力量，也有原先地方有惡行的行政首長和軍人，挾怨報復事況。祖國的軍隊殺害懷有袓國之夢的台灣人，就是被出賣的台灣的戰後悲劇性開端。父親就是在那樣的歷史印記的受難形象，不明晰、不完整，等待在時間的進程能被拼湊、被描述，被記憶。父親不是單一的個人，他是群體之一，父親不是小歷史，他是大歷史敘述的一環。隨著台灣的民主化，台灣被掩埋的歷史逐漸被彰顯，父親的名字逐漸被提及，在雲林嘉義家鄉，在宜蘭，也在台灣這個更大的家國領域形貌顯影。二二八事件有關的紀念館紛紛設置，垣月和母親回台時都會在各地紀念館和父親相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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