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王丹專欄】安頓

◎王丹

◎王丹

人活著就一直在行走，一個旅程接著另一個，哪怕是在夢中，也是在行走。而行走的可怕之處，在於它是一種慣性推動的活動，彷彿註定的安排，你不太可能停下來，至少不太可能太早停下來，那也許就是死亡。於是，你會在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種安排，哪怕這種安排並不是你一直嚮往的東西。你下意識地失去了自由，在茫然中腳步凌亂。當然，這一路你不會一無所得，畢竟，再錯誤的選擇也不會讓你兩手空空，但擁有本身卻會讓你更加失落，更加莫名地感到慌張，有如一種幽閉恐懼症：首先，你不明白得來的原因；其次，你不知道失去的結果。這樣的時刻，你需要的很簡單，就是想辦法安頓下來。

什麼是一種真正的安頓呢？或許就是靜靜地坐著，看暮光下的城市慢慢隱沒在逐一亮起的燈火中，遠遠地聽見有漸濃漸淡的蟬鳴，也就夠了。你可以想像自己是在山莊的門口，站在青石上俯瞰。也不用刻意去感受什麼，伸直身體，放鬆，再放鬆，那就是一種安頓。你也可以擺放幾本書在面前的桌上，翻開其中一本，非常認真地，一字一字地，閱讀文字。畫出重點後停下，重新在心裡咀嚼一番你的理解和疑問。找不到思緒的出口就放下，再打開另一本書。也不是要知道什麼，更不是為了什麼，用閱讀填滿時間，然後，給時間以生命，而不是給生命以時間，那樣，也是一種安頓。當然還有寫作，尤其是記錄一點一滴的生活，包括夢境。所有那些已經離開以及將要離開你的視線的，都好好地寫下來吧，把那些失落永遠地鐫刻在某個地方，需要的時候就去看看，知道那些還在某個地方，心裡多少踏實一些，這也是安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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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是一個平靜的動作，但其實也是一種激烈的抵抗，抵抗強加給我們的慣性，抵抗不確定性造成的皺褶。這樣的抵抗，是我們最後的尊嚴。我們走過的路，沿途是一個隨著時間結構更加鬆散的畫框，而安頓要做的，就是勉強去重新拼貼，在無可奈何的現實之中搭建起一個另有秩序的空間。是的這是一個以空間換時間的策略，是在絕望中依舊不放棄的一種掙扎。但人生的意義不就也是這樣嗎？我們擁有，然後失去，然後用記憶召回，再用各種方式保存，然而最終還是一切歸於虛無。這樣的過程有一個我們無法抗拒的終點，但至少我們沒有放棄。

我想過我想安頓下來，儲存在心中的東西，那是一個並不太長的清單：凜冽的夜風中一個騎單車的少年，在巷子深處藏在角落中的張望，在目瞪口呆中勉力支撐住自己的青春，在彌漫的呼吸中搜尋可能性的目光，從城堡中走下來的時候背後的淚水，再一次看見的夏天的形狀以及味道，還有永遠不會忘記的對話與沉默，以及那一場令人窒息的雨。城市，車票，清晨，風聲，那些名字，那些地址，那些電影和音樂，那些鎖在心裡的祕密。這些，我希望都可以安頓下來，靜靜地在儲存在記憶中，隨時可以搜尋。

安頓，真的是一個人生中的大工程。你要先明白這個工程的重要性，然後畫出圖紙，然後去尋找所有需要的材料。當我們已經到了行走中的一個座標以後，我們要用至少一半的精力去完成這個工程。這是一種精神復健：我們用很長的時間經歷，然後用更長的時間失去，而安頓，就是一個過程，在這過程中，我們不惜一切代價，把經歷的一切，保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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