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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廖玉蕙/我也是 - 2之1

2020/08/18 05:30

圖◎吳孟芸

◎廖玉蕙 圖◎吳孟芸

幫忙清潔打掃的阿姨不小心打破一只手沖咖啡的玻璃壺。我從書房走到廚房,想取冰箱內的食物出來退冰,以利烹煮晚餐。看到她正拿著那只壺,偏頭察看災情,一副苦惱的樣子。

「啊!想將它洗得更徹底一些,居然就破了。」看到我出現,她不好意思地說。

我看出來那壺真的被洗得亮晶晶的。隨口跟她說:「這壺用得夠久了,也該是破的時候了。東西用久了,壞掉很正常,功成身退嘛。」

「不!應該是我手滑,不小心碰到水龍頭。」她解釋,又問:「你們這種咖啡壺必須使用固定的尺寸嗎?我家裡不喝咖啡,沒使用過,我會買一個來賠。」

「不必賠啦!這是消耗品,用久了壞掉很正常。不是你弄破,就是我搞砸,只是它宣告壽終正寢的時間點正好落在你頭上而已,你的運氣差一些。」我本來還想再加補充:「就像每個人都會死,只是到底是死在醫生的手術台上?酒駕肇禍的醉漢車下?還是工作過度疲累的電腦桌前等各種不同因素而已。」但想想,覺得過度解讀,作罷。

她不死心,誠惶誠恐說:「我還是該買一個來賠吧。」

「做家事的人,多少都會打破或燒壞一些東西。以前,我沒請人打掃時,最高紀錄一個月打破五個虹吸式咖啡壺的上層玻璃容器;有時燒壞了好幾個鍋;也常失手毀掉無數的盤子……你真的別介意!何況,現在家裡還有另一個壺可以煮,壺多了也占地方,不必馬上買,我上街時順便去就行了。」我只差沒跟她說:「你要是堅持去買我就生氣了呦!」終於,她聽話不再堅持了。

回到書房,我開始想:為什麼每次有人闖了禍、懊惱了或傷了心,我都要翻出舊帳跟他/她比糊塗、比笨拙、比粗心或比失落、比悲傷、比委屈……必欲勝之而後「罷」。

孫女海蒂三歲時,在速食店吃下午茶,打翻了玉米濃湯,瞬間被嚇得臉都綠了。她為自我開脫,開始找藉口:「阿嬤把湯放得太靠近,害我打翻了。」我說:「阿嬤把東西放得靠近可能是原因之一,但你不小心也是個問題……沒關係!阿嬤小小的時候,肚子餓了,也曾爬上椅子端大人放桌上的熱米漿喝,結果米漿打翻了,還兜進圍兜裡,燙傷了,現在還留有疤痕哪,你看!是不是很可怕?」為了徵信,我還翻出脖子和前胸間的燙傷疤痕以資證明。

另一回,孫女幫忙我從小抽屜裡取東西,抽屜沒裝卡榫,海蒂一不小心,抽過頭,把抽斗整個拉出,「碰!」的一聲落地,慌得什麼似的,眼眶紅了。我安慰她:「每件新鮮事,因為沒做過,很容易失敗,多試幾次,掌握住要點就沒問題了;阿嬤像你一樣小的時候,也曾因為想幫我媽媽的忙,卻不小心沒站穩,滑倒,把整鍋紅燒肉全打翻了。」我沒告訴她,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一鍋肉打翻在地上,等於打碎全家大小對歡快吃肉的巨大企盼,我也因此被母親罰跪了好久。

海蒂上小一時跟我聊天,惆悵自己長得不夠高,在班上算是矮個子。我安慰她:「每個人長高的時間都不同,阿嬤小學時都坐第一排,因為個子最矮,現在也還好。」唯恐這樣不夠,還拖她爸爸下水:「你爸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全班第一矮,現在有一八三公分,不用怕!你多吃點飯菜,多喝牛奶就行。」海蒂說:「是這樣喔?」

另一個孫女諾諾,前幾個月和姊姊海蒂玩丟擲遊戲,一個不小心,把我剛洗好晾乾的白色布娃娃用力一丟,桌上的一杯果汁應聲倒下,布娃娃和地板全遭殃。孫女發現禍闖大了,急得語無倫次,我安慰她:「沒關係!你去拿塊抹布擦乾地板,娃娃我馬上拿去洗,很快就會恢復原狀。」光這樣說顯然還不夠安她的心,我又忍不住加碼:「阿嬤小時候也常打翻東西,因為正在學習嘛。你說說看是怎麼打翻的?」「因為我小小的,距離沒有拿好,以為可以從杯子上面飛過,哪裡知道我的力氣太小,半路就掉下來。」她言之成理,我只是讚佩她還不滿六歲居然會說出「距離沒有拿好」的精準句子。然後,我們再翻出另一個玩具,讓她重新試丟一次,這次玩具成功飛越另一杯果汁,全家歡呼。

我在世新教書的時候,有一位學生黃昏時分在我的研究室外頭徘徊,我本來要回家的,打開門看到她,請她進來談談。她忸怩半天才跟我說:「我今年大三了,從大一到大三,在校園裡從來沒有一個男子正眼瞧過我,將來我是不是可能嫁不出去了?」我忍住發笑的衝動,回答她:「婚姻靠緣分,往往決定於剎那間。老師上大學時,四年間,也沒有人正眼看我一眼,我也很羨慕別的同學好像很容易吸引男生的目光,戀愛史不斷;當然更常憂心自己將來恐怕乏人問津,找不到對象結婚。但出了社會,有人幫我介紹相親,如今也算擁有不錯的婚姻。我們找對象,重點要質精,不在量多,只要有一個就行,時間點到了就對了;保不定你從我這裡出門,在轉角處就遇到你的白馬王子!」學生一聽,暫時輕鬆了起來。經過多年了,我還時時掛心著:不知道她找到白馬王子沒有?

另外,有位學生淚眼汪汪來跟我傾訴戀愛失敗的傷心事,說跟男友分手,簡直活不下去。我安慰她戀愛一次就成功的人很少,經過幾次挫敗後,慢慢理解愛的真諦,婚姻的成功率自然就比較高。接著,少不得也複習了一回我自己的慘痛經驗:「我大學畢業,談了幾場戀愛,到頭來都潰不成軍、傷痕累累;有一次甚至還曾萌生自殺念頭,幸好都挺過來了。如今,婚姻還算美滿,很慶幸當年沒有去尋短,否則就不會有後來這些快樂的事,你千萬要記住不要想不開……」說著、說著,我自己的眼眶都泛紅了,還要學生反過來安慰:「老師,我會堅強起來的,您別難過。」這段話,其實是補足了上面那位大三學生的提問。沒有人追求是煩惱;有人追求卻無法圓滿,常常更是恨事。我回答前一位學生時,簡化甚至跳過了追求和結婚間的諸多煎熬,其實人生遠比我們記憶的更糾結、更複雜。

教書三十六年,學生真的很多,研究生最常為撰寫論文掙扎,要不要放棄常常盤據腦海。通常我會告訴他們,人生的選擇多端,求取學位不會是唯一,如果確有困難,放棄也不會是末路。然後,我會舉外子當年出國留學,軍中規定,妻子和孩子必須留在台灣當人質,他為思念,毅然放棄國外博士學位的追求卻至今不曾後悔為例,證明人生的路途多端,端視個人重視者為何?但我也會感同身受對他們說:「寫論文有時候只是靠一口氣撐住,老師寫博士論文時,也常徘徊、掙扎;後來是靠一口氣挺住的。」當然!這兩個例子說得空泛又矛盾,說了等於沒說。這種事端賴個人的抉擇,當老師的只是陪伴,說些模稜兩可的建議,就像放一點背景音樂來緩和緊張而已。

養了孩子後,有另外的問題出來。朋友訴苦小孩子不聽話,她常常為了兒子的脫序行為,被學校訓導處叫去談話溝通。我問她多半是哪樣的脫序行為?她說:「校園裡只要有人打架,他也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人,卻莫名其妙就撲上前去,熱血地去跟著混戰。有人喊:『教官來囉!』大家做鳥獸散,他還氣虎虎沉浸憤怒中,沒想到該跑,就被逮住了。」我為了安慰她,也誇大自家兒子的無良,恨不能把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說他上夜店、屢勸不聽,我怕他萬一惹到了黑道,被打到爆頭,我卻還在家裡高臥,所以,黑著眼圈等他回家。他夜半回來,還不知自省,說他已經成年了,叫我別老盯著他看,該看的是心理醫生,真是讓我氣壞了。最後,我甚至還牽拖全世界的兒子說:「時代不同了,哪一家的孩子不是這個德行!請放寬心。」結果是:朋友反過來安慰我說:「真的,孩子長大了,萬事不由娘啊。」我犧牲兒子的隱私,博得了意外的同情。

另一位朋友說她的兒子,不聽勸,堅持在暑假過後去理個大光頭。開學那天,她忐忑不安,傍晚卻見兒子得意洋洋回來,談到他的光頭如何驚動校園,導師如何一反常態地蹲下身子跟他溫柔說話;輔導老師如何用心理學的專業用語想套出他理光頭的原因;最後他被送到校長室。講到這裡,他兒子激動起來跟她說:「我覺得我們校長小時候真的很不要臉,他跟我說:『有什麼事跟校長說沒關係,校長小時候也很調皮,曾用鏡子偷偷照女老師的內褲。』」啊啊!我趕緊回顧自己長期以來的自我詆毀史是否也達到「不要臉」的層級。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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