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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東北邊】 賴香吟/像家的圖書館

2020/08/10 05:30

◎賴香吟

◎賴香吟

有段時間,我常去附近圖書館。說是圖書館,其實規模不大,家居沙龍似的。外觀倒是很氣派,淡粉色巴洛克建築,強烈裝飾性的紅色窗框,黑色屋頂又高又斜,圓拱形的門面頂端寫著:猶太社區第二孤兒院。

原來如此。難怪這間圖書館大大小小好多房間,像個大家庭,書物分類放進各個房間,臨窗擺設工作桌椅、閱讀沙發。窗外一側是小學,一側是馬路,孩童喊聲與車聲絡繹不絕,談不上安靜,但像塵世裡去咖啡館看書寫字,不過是少了杯咖啡而已。

為什麼選一間孤兒院來當圖書館?或者,應該問,為什麼這間孤兒院特別被保留下來?

現代柏林很多故事都從19世紀末開始,這間圖書館也是。那時俄羅斯排猶,柏林又在興起,因而移入柏林的猶太人明顯增加,商業、法律人才漸起,形成堅實的猶太社區,並從東邊帶回流離失所的猶太兒童,安置在社區裡照顧教育。

孩子們最初就是落腳於圖書館原址,但只是普通房舍,後因火事焚毀,才重建新建築。由猶太社區首席建築師規畫,又有猶太富商挹注經費,成就了這棟五層樓高的堂皇建築,接受各地躲避反猶欺凌而被送來的孩童,也收容柏林本地孤兒。

至於為何孤兒院轉成圖書館?戰爭與納粹,柏林諸多壞滅肇因於此,此地亦不例外。水晶之夜後,納粹政權加劇各項反猶措施,時代之火很快燒到了這間猶太孤兒院,先是合併,然後關閉。1942年8月,孤兒院裡的孩子與教師,登上列車,被送往了東邊的集中營。

這棟屬於猶太社區的建築物,就此關閉也罷,孰料親衛隊國家安全部沒收、進駐此地,孤兒院成了暴力機器的核心辦公室之一。每一輛通往集中營的死亡列車,各部門分工,執行步驟,都在這個機構的指令下進行。

加害者踩進被加害者的大門,繼續,下達滅絕指令。

我在這棟建築物裡,寫過許多文章的草稿,當時毫不知情。直到因為喜歡這圖書館的家庭氣氛,想為之短記,一查,才知道了這些。「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阿多諾說。「黑色的牛奶」,策蘭〈死亡賦格〉的詞。我不知該如何描述知情後的感受,似乎也不該任意描述之。(三之一)

■【東北邊】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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