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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宇文正/ 戒指

2020/07/20 05:30

圖◎徐世賢

◎宇文正 圖◎徐世賢

和摯友芸英吃飯,她眼尖,目光跟隨我左手手指移動。「妳在看這個戒指嗎?」「對呀,好漂亮。印象中妳以前戴的戒指小小的。」是的,我對珠寶沒有特別的興趣,婚戒在我生產後手指變粗已經戴不下了,有個鑲一小粒紅翡的銀戒戴了多年,幾乎沒換過。這個華麗的石榴石戒指是我小阿姨在佛羅倫斯買的,她生前最愛的一枚戒指。「小阿姨?」芸英一臉願聞其詳,她從未聽我提起過有個「小阿姨」。

我母親有五個兄弟姊妹,她是老大,老二是唯一的男孩,老三出生不久便送給外婆的妹妹撫養,老四、老五跟我們最親,小時候我們就喊「大阿姨」、「小阿姨」。大阿姨性情溫柔,身材高身兆,她高中念北二女,還是校儀隊,小阿姨個性爽朗果決,在學校裡有「小辣椒」的綽號。她倆分別只長我大哥十歲、八歲,年紀相差不是太遠。

我四、五歲時大阿姨考上夜間部的師大國文系,在外婆家已是非常驕傲的大事。我還有模糊的記憶,一群大人圍著我,問我長大要做什麼呀?我隱約知道像大阿姨那樣是榮耀的事,我說:「我要像大阿姨一樣,去讀大師!」眾人哄笑,我要讀「大師」的事,被取笑了很多年。

也要很多年後,我才知道我的母親資質一點都不比幾個妹妹遜色,她國小畢業後外公不允她升學,老師還親自到家裡為她爭取。完全就像廖輝英筆下的《油麻菜籽》,外公花錢給舅舅補習,舅舅對書本毫無興趣,只好跟隨外公學習木匠手藝。但他一生飄盪,我們早已不知他在何處。

母親十八歲就嫁給我父親,長姊如母,我父母照顧兩個阿姨成長,她倆也極疼愛我們三兄妹。我的童年家族是相當熱鬧的,我父親孤身一人在台,把愛給我們,也給了母親娘家人。幼時住暖暖,假日常坐火車去三重,火車緩慢移動,我總跪坐火車長椅上面朝窗子看風景倒退,八堵-七堵-六堵-五堵-汐止-南港-松山-台北,我從小熟背這些月台上的大字。外婆家開租書店,但那時我太小了,並沒有在外婆家閱讀書刊的記憶。反而是大阿姨把她的書帶到我家來。我沒有追問過,阿姨的書、她寫著斷簡殘詩的筆記,為什麼放我們家呢?她好像把她的夢寄放在我家,一直沒有取走,就被我接收過來了。

多年後,大阿姨讀了我的詩集,在LINE裡對我說:「妹,我年少時的夢想無能達成卻被妳發輝得淋漓盡致,用妳智慧的靈光賜予文字美麗永恆的生命讓我讚賞,更令我欣喜的是妳在文化界擁有的好人緣,足見這些年來妳的努力耕耘,以妳為傲……」阿姨跟著兩個哥哥口頭上都喊我「 ㄇㄟ」,這是我們曾經非常親密的證據。只是在我高中的時候,兩個阿姨特殊因緣進入某個神祕宗教,帶著外公外婆避居南部深山,從此與我們斷了聯繫。

媽媽曾到山裡找他們,那時媽媽已經罹患第三期的乳癌了,父親去把她帶回來,要她放手吧。我後來才曉得那時正在念大學的大哥也曾獨自到山裡找過阿姨,阿姨告訴他,每個人有自己選擇的修道之路,要他安心回家。後來外公獨自離開他們,晚年住在我家,由我們為他送終。而外婆、大阿姨、小阿姨從此消失在我們的生命裡。我後來有時跟朋友說起「我阿姨」,說的都是那位從小送人的阿姨,彷彿這兩個阿姨並不存在,其實是因為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道她們人在何處。

阿姨一直都在的,尤其是大阿姨,她以另一形式陪伴我成長,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沒有如童年的志願去讀「大師」,但是我在升高中的那年暑假,某個潮濕的日子,打開了書架上一本黑色厚殼精裝本《紅樓夢》,竟喀地旋開了我腦中的一個栓子,難以言說的複雜華麗又極其悲涼的世界在我眼前展開。紅樓紅樓,能讓我讀一輩子的大書,是阿姨留在我書架上的。阿姨寫過詩的,也許全家只有我知道,我曾偷偷打開那存放我家的筆記本,那些句子好像等著我接龍,在某個神祕時刻完成它。阿姨畢業後教過一年書就轉往商場工作,在民國六十幾年,女性就業還頗受局限的年代,已是高收入、自己開車上班、並有時到國外出差的「女強人」。然而,我不確定是從哪一個點,哪一天,她的人生一夕急速轉彎,拋卻事業、棄絕大半的親情,那是我可能終其一生都難以解開的謎。

有一天,二嫂在家接起電話,對方說是我們三兄妹的阿姨,從未見過大阿姨的二嫂竟一猜即中,「妳是大阿姨嗎?」甚至說出阿姨的名字,阿姨緊張猶疑的心忽焉被打開,流著淚告訴二嫂她想要見我們三兄妹。當年母親過世的告別式上大阿姨有來的,蒼白著臉,遠遠坐在後頭,只匆匆對我們寒暄幾句,眼光再要搜尋她,已不見蹤影了,整整三十年過去。說來也奇,二哥一家在父親過世後,搬來我住的社區,但把老家的電話攜號帶過來,可是這幾年不知是否管線潮濕,經常打不通,我索性只用手機跟他們聯絡。大阿姨竟然只撥一次就通,是否冥冥中有天意呢?

我手上的這個戒指就是三十年後相見,大阿姨交給我的。阿姨說有幾件事要交代我們,這個戒指是小阿姨臨終前要她交給我的,這是其中的一件事。戒指大了一點,我戴進中指,淚水滑了下來,二哥問為什麼不通知我們呢?「發現胃癌時已經是末期了,那麼多年不見,她不想要這樣子跟你們見面,我只能尊重她。但是她要我一定要找你們。」小阿姨住進安寧病房之後,院方只准一位家屬留守,於是阿姨辭退了看護,整整一個多月陪在小阿姨身邊。直到辦完後事,回到家來,庭院裡一些不耐旱的植物已經枯死了,天地之間,真正只剩下她孤身一人了。

小阿姨剛強,大阿姨溫柔,我們都相信小阿姨是藉著這個戒指,給她動力,驅策她鼓起勇氣來找我們吧。我們一聯絡上,三兄妹便約好週末搭高鐵南下,探訪現在獨自住在高雄的阿姨。當我們參觀阿姨在高雄的家,我一眼發現廚房裡竟有兩個大冰箱。「你們小阿姨喜歡做菜,她在的時候,兩個冰箱都不夠放,現在我一個都裝不滿。」這些年,看來是小阿姨照顧大阿姨起居的,她們姊妹相依大隱於市多少年了?

大阿姨這些年,走出深山,定居高雄,陸續送走了外婆、與她一同修道的丈夫,萬萬沒有想到,竟先送走了妹妹,「在這個世上,我認定的親人,只有你們三兄妹了。」淚眼模糊裡,我轉動著手上微鬆的戒指,小阿姨給我的美麗禮物,我會常常戴著它的……恍恍惚惚聽阿姨交代幾件事物,包括將來有一天她走了,希望我們能幫她簡簡單單地處理後事,她連塔位都買好了,跟外婆、小阿姨他們一起……我們三人面面相覷,忽而明白,小阿姨走得太突然,把她嚇壞了,怕自己有一天莫名成為警方破門而入的新聞事主……可是阿姨還很健康,也才七十歲啊!

我們三兄妹幾乎沒有爭議,當機立斷決定:把阿姨接來台北!在我跟二哥同一社區物色一戶,方便往來照顧。阿姨原就是台北長大的,僅有的幾位還聯絡的同學,也在台北,早該回來的。阿姨驚訝亦激動地流淚,「本來真的只是想見你們一面,我錯過了你們的成長,沒有想到你們還願意接納我……」

那個下午,我們聊著,聊著,三十多年的空白,光是家族「新進」、「新生」的人物,就讓阿姨聽得眼花撩亂,「阿姨妳做阿祖了耶!」逝去時光裡留下的縫隙,要多少日子的訴說才能夠填補呢?

台北尋屋、高雄售屋都不是立即能辦到的。一個星期後,先請阿姨來我家小住幾天,熟悉我們社區的環境。她果然很喜歡這裡,客廳大窗外望,碧綠的湖水,遠山,都是好靜的她能覺得自在的。

晨起,我們一起吃早餐,阿姨和我先生亦相處融洽。我梳洗後回到客廳,看見阿姨隨手拿著一本她從書架上取下以我為封面的《文創達人誌》翻看,那期有詩人劉曉頤為我寫的專訪,封面的照片也是曉頤拍的。阿姨說,「妳真的做得很好,大姊如果還在,不知道有多驕傲。」這句話,阿姨反覆不知說了多少遍。我走向前,拿起那本雜誌,封面朝著她:「阿姨,妳有沒有覺得,我這張照片,跟妳年輕的時候很像?」阿姨震動地深深點頭:「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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