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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王盛弘/潮間帶 - 4之2

2020/07/13 05:30

圖◎徐至宏

◎王盛弘 圖◎徐至宏

一年十個月的役期,我犯過兩次錯,都因為站崗。

一回,兩名便衣略過正哨,直接由便道進入營區,我未做盤查。

另一回,凜冽的寒冬深夜,被叫起床接哨,我應了聲好。對方似乎還跟我確認了,「不要又睡著了喔。」而我,竟然又睡著了,隔天甚至沒意識到這回事。

是以耳語傳播的方式,學長警告我,等著關禁閉吧。我聽了,有點不安,可是,遲遲沒人來找我問責。上頭只是以宣導的方式,要官兵注意衛哨安全。

偶爾有人嗆我,你背景很硬喔?語氣裡透露了複雜的訊息,我聽得出來,是想要挑釁、想給你一點顏色瞧瞧,卻又有所顧忌。我摸不著頭緒,反問對方,什麼背景?便有人說,聽說你們這一梯的,有人有靠山。

靠觀音山嗎?現在的我也許會耍冷這樣回他,但當時我訥訥不知如何應對。

家裡做什麼的?認識什麼軍中或政界高層?常有人有意無意問出這些話。沒有,沒有,沒有,家裡是種田的,但勉強維持生計靠的是父母做的小工。

同梯某把一切看在眼裡,有回獨處,忍不住對我說,不要說沒有啦,要說不知道,曖昧、模糊,就讓他們去猜,這樣最好。

我學不來他的世故,但我羨慕他的不討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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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士服侍的是少將聯隊長和兩位副聯隊長,與于姊同一個辦公室,工作都由她吩咐,也就是泡茶、送公文、迎接與送行等細瑣,沒什麼難的。

偶爾會被遣去摘野菜,川七,炒麻油,或氣象觀測所左近有幾棵香椿,血色新芽,剁碎了炒蛋或拌皮蛋。集合場旁醫護室後方有桑樹,桑葚轉紫轉黑,趕在鳥雀爭食前採下,洗淨,撒一撮白糖拌勻,酸酸甜甜。做這些事像郊遊,田園詩般小趣味。

營區裡除了軍人,還有幾名職員,清一色中年女性,其中一名,嬌滴滴的,燙了個爆炸頭,身材保養得宜,《翠笛銀箏》的崔苔青似的。下班後她總在集合場等交通車,修長雙腿常穿箭蛙體色,橙橘、茄紫、蘋果綠的鮮豔褲襪。她從沒正眼瞧過小兵,但與軍官,尤其一名矮小、禿頭,弄臣樣的少校講起話來,腰肢扭啊扭的,又噗噗地笑,作勢打他,像在調情。

于姊也是聘雇人員,幹練,護主,一回一名上校拿一罐蜂蜜說是要送給侍從室,她笑呵呵地道謝收下,稍後,收斂了表情說,這些蜂蜜過期了,某某只是想藉我們的手丟掉它。

雍容、爽朗,于姊從沒給我們小兵臉色看,除了有回她要我幫忙打幾行英文字。可能誤以為大專兵嘛打打字有什麼難,其實那時候電腦尚未普及,用的還是DOS什麼的我也說不清,口吃似地老半天我打不好幾行字,于姊看了,斷然說,我自己來。就這麼一回,臉上有陰影一閃即逝。

上編劇班、上表演課,于姊的日子過得很起勁。她發表人生意見,提醒我們,男生出手要大方點,不要彆彆扭扭的。又常掛在嘴上:你們叫我一聲姊,是瞧得起我,我不能因此抬高自己。這句話我年紀愈大感觸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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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聯隊長啊,就算沒當過兵,認識他的人也不會少,退伍後他在電視台當氣象主播,人稱氣象將軍,俞川心。

俞少將為人儒雅,正派,善養生,傍晚打打網球,也寫得一手好書法。我每天要為他泡一杯熱茶,枸杞子之外,夏天加蔘鬚,冬天是蔘片,保溫杯旁置一盒小毛巾,沾濕,滴幾滴明星花露水。

營區裡蓋了座ㄇ字形平房招待所,一落成,我與許耿睿便住進餐廳後頭盲腸般一爿小寢室。有個冬夜,只我一個人,聯隊長突然現身,手上提著一只塑膠袋,他說餓了,便進廚房開火,一會兒後,端出一碗什麼湯給我,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湯色白濡,米粒懸浮,沉著一顆蛋包。

這湯餿了嗎?發出怪異的氣味,我實在無法下嚥,便嘰嘰喳喳讓自己嘴巴很忙,問這是什麼啊,哪裡的食物呢,怎麼做的?聯隊長一一回答。唏哩呼嚕地他把這碗湯喝了,起身,說你慢慢用吧。他一離開,我迫不及待地,便把整碗湯給倒進馬桶沖了兩次水。

大學畢業後回鄉下待役,為了鍛鍊體力,每天清晨一起床我便出門跑步,漣漪般一天天一圈圈擴大路程,因此在台南官田新訓時,不太有體力上的困擾,但班長排長營長的嘶吼,詈罵,言語的羞辱、刺激,真讓人崩潰,下部隊來到氣象聯隊,才覺得自己被當個人對待,即連少將,面對小兵也和和氣氣,那時候以為是恩惠,現在知道了,原來是修養。

有段時間,自其他單位來了個尉級軍官,突然地營區又充滿叫罵,一日,聯隊長終於看不下去,略有點怒意對他說,話就不能好好說嗎?這裡是氣象聯隊,你以為是哪裡啊?多年後我讀到一則新聞,哈利王子即將成婚,準新娘梅根試菜,因為菜肴裡有蛋的成分而她交代過不能有,因此把主管指責了一頓,伊莉莎白二世看在眼裡,將她帶到一旁,對她說,在這裡,我們不這樣對人說話。讀到這則新聞時,我想到的,就是少將聯隊長俞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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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前,聯隊長常讓我搭他便車進市區,開車的是一名白淨駕駛士,一回我去通知派車,幾名駕駛正在閒聊。不知怎麼的這位駕駛士說起,他去表哥家過夜,兩人同床,表哥的女友也在,半夜裡,表哥和他女友做起愛來,白淨駕駛士說:他們不怕我看,我也就大大方方地看了。

青春騷動,軍中的性話題源源不絕。有個血色充沛的學弟笑他同梯,說他們一起到萬華嫖妓,就隔著薄薄一張木板牆,時間到了他的同梯還沒完事,需要再買時間,可是錢不夠怎麼辦?同梯便敲敲門板,高聲喊他:你有沒有帶錢,先借我啦。血色學弟哈哈大笑,說:冇錢也跟人家開查某。

一名士官長聽著,點點頭說,要的啦要的啦,當然要補票的啦,一節十五分鐘,時間到了還沒結束,就要再花錢買一節。原來他說的是八三么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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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上校副聯隊長,對照組似的,作風截然相異。

清簡的這位,低調、謙遜,知道我常在報上發表文章,對我說,雖然現在只讀軍事書,但學生時代他也讀文學作品,也寫文章,說完,趕緊退讓一步:當然,沒你寫得這樣好啦。

似乎有這回事,他說:你讀輔大是吧,輔大有位神父是我舊識,如果你回母校,幫我問候一聲。我果真去了,神父行動不太方便,幽微的光線中我們閒聊三兩。

確實有這回事:營區位於淡水出海口,漏斗狀咽部,迎著風迎著雨,夏天裡颱風接二連三,花草摧折,小樹連根拔起,遭火拚血洗一般。一回颱風過境,副聯隊長站正哨旁石板路上,扯著一根藤蔓卻糾纏樹間遲遲無法扯下,我就立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有些出神了,直到站哨的一名學長怒斥我,你在幹什麼?不會幫忙嗎?副聯隊長趕緊緩頰,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我來就好。

丟臉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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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都說,清簡副聯隊長是個好人。然而,尊敬卻不知道怎麼親近。另一名副聯隊長,作風海派,更受到大家的簇擁,就是他,帶著莒光作文簿到寢室找我,當面承諾調換我的職務。

海派副聯隊長身量高,梳油頭,十分體面,他養的一條狗,也背高腰瘦、烏黑油亮,稱得上俊美。這條狗平常關在浴室裡團團轉,一放封,小馬般滿營區奔跑,亢奮異常,大概就是小兵放假了的模樣。

副聯隊長嗜吃,養出了個大肚子,他問過我,你喜歡吃些什麼?我說,魚,我喜歡吃魚。他很有興致地再問:什麼魚?我答:吳郭魚。副聯隊長不吱聲了,這個答案太不能夠顯示出品味了吧?我解釋,因為媽媽常做,所以喜歡。副聯隊長說,好。再沒說其他了。

每日午飯過後,海派副聯隊長便窩到交誼廳打打小牌。當過兵的都知道,自有熱愛攀關係套交情的下屬,也不乏享受被前呼後擁的長官。那些行動和言語上的諂媚阿諛,幾乎就是一種醜態了。不過,你可以鄙他們卑劣,也可以憫他們卑微,可不要因此誤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大家都只是以自己擅長的方法,讓日子容易一點罷了。

有段期間,興起一股雕刻水筆仔樹頭的風潮,在營休假時,一個個趁著退潮下到河裡,一開始只挑老的病的,很快地只要看中的便砍了下來,洗淨、陰乾、去皮,拿起美工刀雕鏤,認真、專注,客廳即工廠做著代工一般。又一個個拿著成品去跟副聯隊長獻寶,他也煞有其事地品評:這個好,好在它的姿態,那個好在它的紋路,應該再怎麼調整會更好。

其實啊,奇形怪狀的,再怎麼好也好不過好端端長在潮間帶。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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