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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王盛弘/ 潮間帶 - 4之1

2020/07/12 05:30

圖◎徐至宏

◎王盛弘 圖◎徐至宏

俗稱「老母雞」的C119降落後,我與同梯共三人旋即被催促著上了軍用卡車,後車廂帆布捲簾唰地拉下,嘭嘭啟動。稍早在台東志航基地起飛前,說是要去馬公,但是此時,幽黯中耳際接收到的,汽機車的躁動,油煙與金屬的腥味竄進鼻腔,我研判這是我所熟悉的大都會。心想,難道又一次改變了調派地點?

最後是一陣顛簸,軍卡減速、熄火,捲簾被拉開,我跳下車子,迎面而來一座小山,在大河彼岸,稜線和緩如小夜曲,抒情、慵懶,彷彿美人支頤橫躺。有風輕吹不是她的呼吸,鹹鹹的、濕濕的,是大海捎來的音信。

三人被領著走在月橘夾道的小徑,遇一名下士,倏地碰腿行舉手禮,「學長好」,對方並未回禮,聲音在口腔與鼻腔間滾動,「太小聲」。我們又敬禮喊學長好,對方還是沒答禮,說著又像是挑剔又像是叮嚀的話:這裡是隊本部,規矩多,不像離島沒人管,你們自己皮要繃緊一點。下士走遠了,領隊的二等兵學長才出聲安慰:別理他,就他最雞巴,一來就遇上,算你們倒楣。

馬公還是要去的,就在氣象聯隊本部等開往澎湖的航班,一天兩天,航班不來,一週兩週,而航班總也不來。一開始還懸念著,逐漸地也就安下心了,隨它去吧,對於不操之在己的事情,我們又能怎麼辦呢?不必預期它好,不必預期它壞,彷彿一叢熟透了的刺沙蓬,自斷根部,讓風決定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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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象聯隊本部位於淡水河畔,一水之隔觀音山與它素面相看。

若搭捷運到淡水,總站下車後往河畔走,左手邊大排水溝旁有棟高腳屋,木屋殘破,已被棄守,屋前爛泥巴裡水筆仔叢生,漁舟三兩在那兒也不知是停泊或被擱淺了。

視線往前追蹤,幾幢紅磚建築是英商嘉士洋行倉庫,昔日廢園經過整頓,如今屋舍儼然,化身文化園區,氣象聯隊就緊鄰著倉庫用同一道矮牆。過去常有小兵晚飯過後猴子般翻牆進鬧區溜達,趕著晚點名前現身,值星官並不多加追問,而今牆頭滾著一圈圈鐵蒺藜,不假外出怕沒那麼容易了。

再往前走到河邊,想像自己是一株迎客松,背往前傾,探頭遠眺,可以眺見臨河有一道斜坡直鑽到河床的停機坪,這裡原是一座水上機場,1937、昭和12年動工,四年後落成啟用,是台灣僅次於松山機場的第二座國際機場,每兩週一個航班,往返於橫濱、淡水與盤谷(曼谷),啟用八個月後因日本偷襲珍珠港,12月12日停飛。

氣象聯隊設在這兒並非偶然,因水上機場上方有座氣候觀測所,也建於昭和12年,最盛時期曾有二十多人的編制,現為一人觀測站,日式房舍只剩下了地基。2010年,這裡由陸軍關渡指揮部裝騎部隊接手管轄。

這些資料網路上都查找得到,但故事,你的我的,需要有人接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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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93年秋天到1995閏八月逼近前,在淡水氣象聯隊當的兵。

初到氣象聯隊,侍從士即將退伍,上頭屬意我占這個缺。「肥缺耶」,羨慕的字眼學長們用揶揄的口氣說了又說。侍從士怕沒早日確定接班人會影響休假,說服我:你想想,跟在少將聯隊長身邊,就算你不狐假虎威,旁人也要顧忌你是誰的人。

但我的心思不在這兒,我明白,以我所學,日後不會再有一段時間像當兵,可以讓我在日頭底鍛鍊。憑著一股魯莽,我在莒光作文簿寫下:「我本是農家子弟,深諳四時更迭、草木榮枯,懇請能夠讓我照顧園區花草,在陽光下勞動。」不能不說,當時我是有點兒天真。

不幾日,傍晚用過飯後,我躲到海邊一個隱蔽的角落,看河水反映落日,光影投射於堤岸上搖搖擺擺,有人喘著氣跑來喊我,說副聯隊長找。完蛋了,出了什麼事?副聯隊長就等在寢室門口,身後是一吋吋沉落海面的夕陽,逆光勾邊,更顯得他的龐大與威嚴。

他揮著手上的莒光作文簿,問我,這是你的本意嗎?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你要放棄?顯然他是帶著答案來找我的,確認了意向,他爽朗地說,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

副聯隊長為了什麼事來找我,學長們對它的興趣,還不如他親自走這一趟,而不是傳喚我去他的辦公室,都嘖嘖說,看來背景很硬喔。

日後我曾提起這段經歷,將來寢室找我的人說成聯隊長,我想改寫記憶,強化聯隊長親切的形象。然而,每回腦袋冒出這件事,意識都會有一閃即逝的「勘誤」,疾如閃電的一瞬白光那樣警醒著自己。我常覺得記憶是可以被改寫的,但在某些事上,它頑固地堅持最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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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象觀測所在橋頭哨左近,淡水鎮中正東路四十二巷,營區大門就設這裡。

橋頭哨是便衣哨,只站白天,最怕五、六點鐘晚餐時分,食物的香氣飄啊盪地,逗弄著,撩撥著,便有點想家。

一橋之外有紅燈戶,常有男人開車或搭計程車前來,這些男人進屋前,總先在路邊灑一泡尿、吐口口水,像個儀式似的。

營區與眷村共享一座小山,面對橋頭哨,往左是眷舍零零落落,散布在幽深的雜木林間,直通到海防哨;往右是長長一條石板路,拐個彎便見著了正哨。排列成魚鱗圖案的這條石板路,厚實、穩固,若無人為破壞,它將是永恆見證者。

石板路上常裊裊婷婷走來一名少女,到正哨旁對外開放的福利站採買。

少女長手長腳,面貌姣好,身板是纖細了點,但有掩不住的媚態,給人阿莫多瓦鏡頭底女人如潘妮洛普.克魯茲的飽滿想像。自從福利站改由一名俊美的學長看顧後,少女幾乎天天現身,也不買什麼,只為了看看學長,有機會說上幾句話。

學長雖然俊美,但與人應對薄鹽寡糖的,一逕板著一張臉,有回也不知為了什麼,少女離去時眼眶紅紅的像剛哭過。兩人漸漸相熟,旁人看著,覺得他們倆根本是一對小情侶了,學長退伍時,少女就陪著他肩併著肩走出正哨,拐個彎消失在石板路彼端。

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條石板路,當我離營準備放假時;這也是世界上最招人埋怨的一條石板路,當我收假回營,走在石板路上,每一個坑陷都是心上的一個疙瘩,每一步腳底與石板的摩擦,都發出一聲心底裡的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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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寡學長之前,負責福利站的,是我與同梯三人初到聯隊時,那位扁著聲音要我們皮繃緊一點的學長。

這位學長不太修飾情緒,有個夜裡突然發作,對他的一名同梯又吼又叫,像貓被踩著了尾巴,但對方並未理睬。當他的面是沒人說什麼,私底下拿他當笑話的倒是不少。

好的壞的,誰的現在都是過去的總和。我似乎可以理解,像他這樣舉止陰柔的男性,自幼要面對的言語譏諷,甚至肢體的霸凌還會少嗎?有人默默承受了下來,積鬱成心底裡的瘀青,也有人一察覺狀況有異,便貓一般聳背、豎毛,呲牙咧嘴武裝起自己,久而久之,更敏感、更尖銳、更不饒人,也就成了生命的底色。

略有點往來後,學長待我倒是和氣,還推薦菜逼巴的我去評藝工大隊年度競賽,在中華路國軍英雄館看了不少雖感覺到空洞,但是奢華、專業,技術上不太找得出破綻的演出。

大剌剌地這位學長總帶著一個小手提包,裝著CD隨身聽等物什,塞著耳機,鼻尖哼著片片斷斷的旋律。有一日,有人驚訝問我,你不知道他是誰嗎?我搖搖頭,對方告訴我,他是電台DJ啊,也主持電視節目。學長退伍後,我刻意去守著電視看了,國語台語英語交響,嘰哩呱啦介紹當紅的西洋金曲,對瑪丹娜啊、凱莉.米洛啊格外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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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裡福利站沒營業,一個炎夏正午我站衛哨,大家都午休去了,營區一片靜寂。遠遠地來了一個小隊,三、四名剛報到的菜鳥走前頭,痞子學長押隊,一群人來到福利站前小空地上,痞子學長解開扣子,變魔術似地自深藍色工作服裡拎出一隻小羊羔。

營區裡不知誰養了幾頭羊,任牠們四處溜達。牠們誤以為自己是現代詩人嗎,三個字五個字,一個字兩個字,空行,七八個字,羊們吃到哪裡排到哪裡,搞得小兵常被冤枉沒認真打掃,便總有人扔著小石子嚇唬牠們。

兩隻母羊同時都懷孕了,一天,其中一隻聞聞嗅嗅地走到正哨不遠處,站哨的學長就近折了一把榕樹葉子,逗啊逗地,把貪饞的母羊引到跟前,然後,冷不防地以槍托重擊牠的肚子,再以軍靴補上一腳。母羊叫聲悽厲,晃晃顛顛跑了開去。

母羊是生產後才死的,兩隻小羊濕淋淋地一落地也早斷了氣。死掉的羊埋海防哨附近,從此,凶手學長只要被排到大夜海防哨,無論如何他都要求調班。

另一隻母羊產下三隻小羊,其中一隻一團褐一團黑的小羊羔,在那個正午,從痞子學長的衣服裡被拎了出來。

學長讓四名菜鳥圍成一圈,把小羊放在中央,伸出腳去以鞋底揉了揉,要求學弟們照做。一開始是沒有人願意的,僵持不下,直到其中一名學弟伸出了第一腳,小羊發出叫聲咩咩,幾個人便輪流著輕踩,慢慢地竟有種踴躍熱烈的氣氛,力道愈來愈大,叫聲咩咩愈來愈低,終至於無,小羊軟趴趴地癱在地上。

痞子學長指著一名微微顫抖、幾乎就要哭出來的學弟:你去把牠處理掉。學弟問,報告學長,要怎麼處理?痞子學長吼他:怎麼處理還要問我?吃飯怎麼不問我?看要把牠埋了或丟河裡,隨便你。

熱天午後,我的身體深處卻湧出一股寒意,逼得額上胸上滲了薄薄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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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區設有三個崗哨,正哨一天二十四小時值勤,橋頭哨早六晚六,海防哨緊臨著淡水河,只站大夜班。

出了海防哨就出了營區,退伍老兵還在聯隊搭伙的,唯有一名單身老兵,他住在海防哨左近營區裡。

老兵短小結實,手臂有暈糊了的刺青寫著「反共抗俄」,現身時總是著軍靴、打綁腿,精神矍鑠,一副準備隨時啟程的模樣。

經過爭取,上頭讓我和長我一梯的許耿睿互調任務,我仍占侍從士的缺,但做園藝工作,許耿睿當侍從,休假時由我代理。我們在老兵獨居的紅磚屋前,沿斜坡闢了一塊菜圃,菜圃一隅長一棵木瓜樹,結幾個果子,可有可無地發胖,不情不願地轉黃,至於它是哪一日甜熟到可以入口的呢,那就要問問那群撲撲翻飛爭相啄食的鳥雀了。

這塊菜圃被稱做「木瓜園」,每到木瓜園勞動,都要向老兵借水。他不太說話,囫圇吐出的鄉音更是一句也聽不真確,我喔喔喔地回應,也是猜測也是應付了事,只懂得一句他常掛嘴上的「就要回去囉就要回去囉」。回哪裡去呢?哪裡是他的故鄉,故鄉還有他的親人嗎?

回得去的,大概只有童年,只有記憶了吧。

下哨若在夜半,我常不直接回寢室,而是到淡水河邊靜立片刻,夜色如被蓋在對岸觀音山上。它沉沉睡著了,胸口一起一伏,鼻息一呼一吸,與溶溶西去的流水相唱和。

我站斜坡跑道前端,漲潮時河水就舔舐著鞋頭,放眼台灣海峽,出海口立著一座燈塔,一秒鐘、兩秒鐘,我在心裡默數,三秒鐘、四秒鐘,怕看漏了我不敢眨眼,五秒鐘、六秒鐘。每六秒鐘燈光有一次閃爍。

二、三月間春天的跫音響起,夜裡,營區彌漫著香氣,濃郁、甜蜜,像是衷心的祝福。若從遠處張望,或會發現整個營區籠罩在花香的蕈狀雲裡。花香來自老兵屋後一棵柚子樹,春天開一樹小白花,花落後結纍纍小果子,帶來豐收的想像。然而一整個夏天,颱風接二連三,每回都帶走一些果子,入秋後,掛在樹上的就只剩三、五顆了。

柚子吸引了小兵,耍流氓的那幾個,在竹竿前綁上鐮刀,伸長手去勾去割,柚子滾落地面,彎身撿起,徒手剝開,取食,嚼兩口,膝反射似地啐罵一聲好像被耍了,便隨手丟棄,又去蹧蹋其他生靈。

入冬後,出海口有漁火點點,無關乎詩情與畫意,這一艘艘小船正迎著凜冽的東北季風捕撈鰻苗。這一季的收穫,或就是一整年的生計來源?

春天又來了,小白花開得正歡時,幾日不見老兵,便聽說他死了。怎麼死的?也沒人問起也沒人深究。

我和幾名小兵被遣去收拾老兵的屋子,只見環堵蕭索,木板床、薄被單,牆上掛孫中山、蔣中正、蔣經國肖像,褪了顏色、起了毛邊的國旗垂頭喪氣。空間中最顯目的,是一架電視機。

就要回去囉就要回去囉,沒有了形體的羈絆,遊子兼程趕路,回故鄉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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