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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愚人圖鑑】 黃麗群／愚人的犀星
◎黃麗群
◎黃麗群
1957年7月，冬至書房出版的室生犀星《哈爾濱詩集》。（黃麗群／提供）
下雪的星期三出門吃晚飯實在很不聰明。在日本這是一週當中餐廳咖啡店最常公休的日子，離開短租公寓才想起這件事。街上剩下麥當勞與彌生軒，差一個腳尖就走進彌生軒，然而看見在前推門而入兩個西裝上班族男性，對彼此露出非常業務用的燦爛笑容，我一下子感覺很暗淡，就走掉了。
雪愈下愈大，經過小巷口，沒有料到「茶房犀せい」今天開著。
到金澤很多次，每次也常常從它樓下走過，總是不巧遇到店家隨興定休或放大假，在樓下想像是格局緊湊的二樓小店，進去發現紅磚牆與深色實木的昭和空間很從容，座位寬裕，一架鋼琴，今夜是安靜的夜，角落深處三位女性，長長的吧台上有位獨酌的短髮阿姨。
我在吧台另一端坐下，招牌的限量黑咖哩飯還有，鍋煮熱奶茶也還有，吧台後的老闆是位文雅的女士，眼睛從老花眼鏡上方露出笑瞇瞇地問：「是來旅行的嗎？」我答是的。聽我從台灣來，她很有興趣問起幾週前剛結束的總統大選，我有點意外，但主要問題並不在大選結果將如何牽動東亞局勢而在於我約莫四歲三個月又兩天的日語會話程度……但老闆不因此退縮，得知我過去半年重新回去學日文，彷彿更有種「那就趁現在加強練習吧！」的意志力。於是我知道了老闆姓村井，原籍富山，很長一段時間是《每日新聞》的記者，如今已年過七旬但仍每週為《每日新聞》寫一篇專欄，「茶房犀せい」名字來自金澤大詩人室生犀星，店裡的藏書都從少女帶到如今，半世紀前的珍本初版室生犀星詩集輕輕鬆鬆排在吧台上，鋼琴則為不時舉辦的現場表演所預備，只營業晚上六點到十一點，沒有特殊活動時，店裡都是常客，她指著一旁獨酌的阿姨說：「她就是啦！每天都在這裡。」「不只我，還有齋藤小姐嘛！她今天到底來不來？」「打電話給她看看。」「喂，是我啦，妳來不來啊？怕沒有停車位？今天下雪市區沒人，不會沒停車位吧。嗯嗯，那妳慢慢開，我們等妳。」「要過來了？」「對。」
在各式各樣的閒話中接近打烊時間，面前大半盤咖哩飯早就冷了，味道依舊很不錯。飯後有一杯自製優格。「不過怎麼會想來我們店裡呢？」「因為一直想來，但都碰到休息日，」我說，「今天經過樓下，看見燈箱亮著，想上來吃黑咖哩飯。」「哎呀，真開心，今天妳終於來了，真是太好了。」村井女士說：「過十一點我就可以喝一杯，我請妳喝酒，要喝紅酒還是喝啤酒？」「妳想喝什麼我就喝什麼。」「那我們喝麒麟的ハートランド（Heartland），我最喜歡這個啤酒，台灣可能喝不到吧，就算在日本也不容易買到。」她取出剔透的碧綠瓶子與兩只Weisen杯，淡金色的酒體輕快甜香。書法家齋藤女士此時穿著鮮明的和服來了。
啤酒上頭，我該告辭了，村井女士從吧台走出，連連說「今天妳來真是太好了」，張開雙手洋氣而毫不扭捏地擁抱了我，我說或者春天或者秋天還會再來。春天沒有去成，秋天恐怕也去不成，我與村井女士不時在臉書上互相按讚，有時我對未來十分悲觀，就覺得那一日的不聰明原來還是很聰明的。後來我讀些室生犀星的資料，發現他寫過如此的詩句：「今日下雪／今日我心鬱鬱／今日我想出去走走／抱著遇見誰的期望」。想到那個午夜站在茶房犀せい門口，路燈照化了小巷凝重的夜，並將無數的雪打亮成飛星、電光與銀露，我站在底下，靜靜看了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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