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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彭瑞金/和宇宙聯線的作家──鍾老

2020/05/27 05:30

圖◎張韻明 〈喝采〉30F,2008。

◎彭瑞金

中午參加《鍾肇政全集》新編的顧問會議,回到家不久就傳來鍾老仙逝的消息,愕然良久。會議開始前,問及鍾老近況,延威兄的回答只有簡捷的兩個字──不好,聞之,心中難免一沉。記憶中,鍾老過了米壽(八十八歲)生日後,都會在見面時難抑興奮地用客語向我宣告:「八十八歲了耶!」、「八十九歲了耶!」……特別是九十五歲時,聲調特別興奮。過了九十六歲生日後去給他拜年,頗覺意外地,他沒有再提到他的年齡。我摸摸他的手臂和背部,幾乎沒有肌肉,只剩皮包骨。延威說,最近味口比較不好,聽了也覺得有異,但還是如常藉筆談聊了許多問題。延威說,是近日難得的清醒。

鍾老對於生命觀,堪稱異人,不像許多老人喜歡臆測自己還能活幾年,總是笑得像嬰兒一樣,高興自己又向歲月的高峰邁前一步。記得在他過米壽的前後幾年,咳嗽非常嚴重,往往連咳數分鐘,旁人除了輕拍其背讓他稍感舒緩之外,完全愛莫能助,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為自己的呼吸苦鬥。他在這段時期戒掉吸了數十年的菸,也數度進出醫院,他咳嗽一停又主動打開話匣子和訪客、友人、學生使勁聊下去。他還為訪客準備了「簽到簿」,不問是不是前兩天或是上個禮拜才來過,他都要求訪客留下芳名。有時他會對訪客簽妥的名字沉吟良久,然後長「哦!」一聲,表示他把某個名字和他的記憶庫聯上線了。看到他講多了話就猛咳的痛苦樣子,我曾盡量節制自己少去探訪他,但他有一次無意中提到,現在去看他的人愈來愈少了,讓我興起姑且不管這一切還是珍惜每一次見面機會的固執。

他一向味口極佳,我的學生們都知道鍾老喜歡客家菜和生魚片。陸總部對面有一家日本人開的料理店,還備有鍾老專屬的餐盤和餐具,陶盤上有鍾老的名字,陪鍾老去用餐,不必點菜,店家就會自動送出生魚片和鮭魚沙拉。雖然鍾老每次都會慇勤勸大家分享,久了,大家都知道,那是鍾老一人剛剛好的分量。若想品嘗,要另外加點。不管是客家菜或日本料理,啤酒是不能少的,鍾老並不貪杯,但一定要有,才覺得是和友人一起用餐。幾十年下來,我從來沒有發現酒精會改變他的言行。不像有些人,幾杯黃湯下肚,話變多了,聲量變高了,手舞足蹈口吐真言。我問過他,年輕時是否海量,他搖搖頭只笑著說記憶中沒有醉過。他喜歡吃的客家菜在三治水,對面的國小是鍾老的父親,戰後任國小校長的地方。鍾老任教龍潭國小,假日走路回到這裡。吃客家菜「白斬雞」是不能少的,有人說,客家菜道不道地全看這一道,當然吃白斬雞,桔醬是絕對不能缺的。白斬雞是華語,客家人只說「雞肉」,好像除了白斬不應該有別的烹調方法。鍾老喜歡在這裡吃客家菜,就是白斬雞經他「品鑑」合格。有一次,我們匆匆忙忙把他扶上車,到了餐廳才發現忘了帶假牙,我們要載他回去拿,他堅持不肯,那一餐還點了「雞肉」,少了假牙,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米壽時,盧孝治要募款為鍾老辦音樂會暖壽,邀我辦鍾老的文學學術研討會,事起突然,根本不可能在一、兩個月的時間去籌備一場正式的學術研討會。最後想出來的辦法是辦十場校園鍾肇政文學巡迴演講,邀請十位對鍾肇政文學學有專精的學者專家,分赴南北十所學校講述鍾肇政文學。我們連繫了十所中、大學校,他們只提供場地、召集學生,純為送鍾老文學入校園,我們負擔講師費、交通費、攝錄影,後來也都請人將錄音講稿整理出文字稿來,但「出版」至今都未能如願。有一次,鍾老忽然問起我,那些講演內容可有出版計畫?我答以還在努力中,無法據實以告。因為十場演講,從淡水到高雄的學校都有,我們沒有分到一毛錢「募款」,只得到國立台灣文學館象徵性的補助,以及財團法人文學台灣基金會的贊助,支付講師費及講師交通費,靜宜大學台灣研究中心的一點小積蓄全部貼上,也無法完美完成出版的心願。事隔八年後的鍾老似乎完全忘了這件事,卻是我心中難以填平的憾事。

系列活動最重要的一場在靜宜大學,我們準備在演講會前為他辦祝壽活動,除了驚動校園各單位的同事、學生外,更有文藝界文友聞風而來。但因為鍾老咳嗽的毛病時好時壞,加上前一天還有大雨,我們始終無法確定隔天他能否出席,直到當天早上確知鍾老能來,心中的一塊大石頭才算放下來,立刻派人把他接來。說也奇怪,本來是由別人主講的「演講」,鍾老上去之後滔滔不絕有點欲罷不能,我們只有驚歎文學的力量真偉大。這是2013年冬天的事。

葉老(葉石濤)告訴我,鍾老年輕時就有氣喘的宿疾,我看他急咳稍些,曾問他是否氣喘復發,他立刻矢口否認,他不曾氣喘。咳嗽的起因是某晚去蘆竹為邱姓立委候選人助講,台上強烈的燈光將人照得滿頭大汗,下台後一陣從海的方向吹來的強風把他吹得直發抖,被「寒」到了。他說不是氣喘,但隨身包裡卻一直有一瓶緩解氣喘的噴劑。鍾老那時咳嗽起來的樣子連旁觀者都有不勝其苦的感覺,每次發作過後,他又洋洋如平常、完全忘記剛剛咳得幾乎「斷氣」的慘狀,繼續前面的文學話題。

記憶中,鍾老的嚴重咳嗽繼續一、兩年之久,病況稍緩,有「菸友」來訪,還是會偷偷地(避開家人)索一支吸兩口過過癮,後來連家人也投降了,也提供淡菸。直到最近一、兩年,老人家午晚餐都習慣小酌兩口。鍾老的為人和為文和他的生活一樣,有一種旁人不能及的優容、隨性。以鍾老的文學事工、留下的文字數量計,一般人即使日以繼夜趕工一輩子也難以企及。想起年輕時,不像現在通訊管道這麼方便,即使不告而訪,往往一聊就是半天還是一定要我們用完午膳再走,完全沒有想到耽誤了他多少寫作進度,他從未對來訪顯露不悅,想想真是罪過。

也許正是這樣的從容人生,讓他的文學產量更加快速,連他咳嗽也在不知不覺中痊癒了,2015年5月底,我在靜宜大學辦了一場鍾老文學的國際學術研討會,鍾老如約出席了兩天的會議,與前次到靜宜判若兩人。如果不是在區公所停車場的矮牆運動時受了傷,每天都還能保持一段戶外運動的時間,身心想必不致如此快速衰退。機器都有衰退淘汰的年限,何況是血肉之軀的人。看著鍾老衰老的這幾年,他算是非常特異的老人,不僅從未在談話中吐露自身的病痛或心情的不快不豫,即使遭逢重大的打擊,他都能在經過一段時間後自體療癒。鍾老年輕時因病失聰,教學時得用助聽器,我在中學生時代,就看過有人以「科學怪人」給他取綽號。鍾老走了,讓我突然想起,他身上的助聽器會不會是他和全宇宙互通訊息的天線,對天外天的一切都能了然於胸,沒有怨尤,也無須預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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