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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謝凱特/ 動物醫院裡的聖殤

2020/05/13 05:30

圖◎吳孟芸

◎謝凱特 圖◎吳孟芸

家裡的貓過世了,生活沒什麼變動。把前陽台的貓砂盆清空,關上落地窗,寒冬少了點寒風、蚊蚋。不必掛蚊帳的父母睡得比以往好,卻照常清晨醒來,埋進他們心裡的貓鬧鐘仍自動響起,出房門才驚覺,對喔,飼料盆早已收進壁櫥,貓,不會再叫了。

貓過世了,母親責備我的話僅僅是:你沒事幹嘛帶一隻貓回來養?養到有感情了。

來不及感受悲傷的形狀,兩人都哽咽起來。

我常想,如果當初豢養的是一株野櫻,或是一隻藍鯨,牠們是否能理解人類何以在短短時間裡多次進食?何以頻繁地睡覺,做很多決定,後悔很多次,衰老得很快,並且在三百六十五次的日昇月落後就替自己大肆慶祝?人類臨終時,野櫻只是開了幾次的花,而藍鯨也不過是在裝滿海水的泳池裡幾趟往返。

小時候養過很多動物,但沒有什麼在我手上是得以善終的。我曾將蠶寶寶整盒送進冰箱保鮮,將夜市金魚溺斃在溢滿氯的自來水中,親戚送來一對文鳥也被我放飛。接手同學養的三線鼠撐不過兩個冬天,一場寒流裡永眠,本想棄置垃圾桶中,卻還是妄自揣想動物有其尊嚴,捧著屍體走到校園某株樹下埋葬。後來同學安慰我:小型齧齒動物壽命平均兩年,就像小學生換班級一樣,新朋友出現了,就把舊同學遺落在錯身而過的尷尬表情裡,常見的事情,不要太在意啦。養三線鼠時我總在猜想牠的世界邊緣在哪裡?是埋首木屑當中逃獄般挖掘卻永遠停滯原地?還是發現籠子盡頭有座太空走道,顫顫巍巍地探險走過一遭,結果,又回到籠子當中?

一次製作刊物科學專題時,同事說,每一種生物的時間空間尺度都不一樣,我們可能覺得老鼠壽命太短,只有人類的三十分之一;相對而言,牠們感知時間的影格幀數可能是人類的三十倍。人類眼裡倏忽即逝的白駒,在老鼠眼中卻是飛得很慢很慢,慢到看得清時間的鬃毛在氣流裡飄忽的線條。

若我是一隻貓,是否也會疑惑人類的時間軸怎地如此漫長。

自同學手中接手貓仔時如同我接手過的每一種橫空出世的生物,鳥鼠蠶魚,我未曾親見過牠們的父母便僭越代其父母職,亦然盡力援護著這隻戴白襪的黑貓。成為偽父母的頭幾日塞滿育兒功課:用製作祭品般的虔誠之心紮小貓毛線球,搭造上古神廟般的考究去組裝貓跳台,沒有信仰的人不會知道,在開罐罐倒乾乾的日課時,那份沉浸在儀式裡的全然投入可以僅憑心流之眼就判別碗中飼料一克二克的毫釐之差,即使教會小貓使用貓砂,就彷彿貓類信史上的一大發現(已知用貓砂)。

那時一切都好,因為不知道生命有死有病痛。

母親小時候也養過很多動物,至於有多少種,她也不知道。家裡用完餐後,剩飯剩菜撥進大碗,擺在三合院稻埕裡,就見周遭生態系裡雜食性動物自來圍成一圈搶食,有時是狗,有時膨鼠,有時是當年連天飛成一片的麻雀,也常是三兩隻小貓而後自動增殖成為一大群貓族盤踞,還沒有TNR的當年,貓族大量繁衍成群儼然幫派分子驅走其他生物,以致內湖某區某街某甲田地生態嚴重失衡。姊妹們只要誰捧著大碗,站在門口呼喝幾句,咪咪們自動踩著小跳步蹬蹬蹬蹬簇擁上來。

是的咪咪。

似乎是老一輩的稱呼了,在阿姨們的口中,貓的學名貓仔,俗名咪咪,泛用在長輩們親見貓隻意圖靠近狎昵時,既是代稱,又是人類偽裝是貓的擬聲直譯名詞。年紀總和超過數百的阿姨們蹲在地上搭著深黑繡紋眼線看似虎豹大貓卻頻頻發出此馴順咪嗚聲(咪咪來,汝食飽未),自從母親姊妹們各自嫁人,自三合院四散至各地公寓,組成核心小家庭後,彼時還不時興養貓,咪咪一詞幾近消失,一個再沒人表述就要亡佚的意義域,直至家中養了貓,此情此景又自數十年前的記憶中召喚回這群長輩的口中(咪咪攏毋睬我)。

將貓從大學宿舍帶回家中,父親母親在未被告知的狀態下被迫接受一外來物種,儘管未曾明說卻也感覺得出他們的哀傷五階段:否認(這不是你的貓吧),憤怒(幹嘛帶貓回來養啊),討價還價(我幫你養你要給我飼料錢),放棄(遂自行開車至大賣場扛貓砂),接受(敲敲飼料罐叫貓來吃飯彷彿貓是自己撿來的)。這歷程並不長,不出幾週渾名張桂枝的貓就代替外宿求學的我成為家中一分子,就連牠腳上穿了隻在閩南人傳統被視為會替主人戴孝的「白腳蹄」白襪,父母也是幾句討論帶過,到底是個說法,人類別這麼自私地都想到自己。唯獨與貓相處著實困擾了他們,聽見貓叫就以為貓餓,未曾料得倒滿飼料後牠永遠只是淺嘗一口便放著整盆乾乾氧化受潮,引得這對只懂用食物安撫孩子的父母無所適從。每每聽得父親喪氣說:都倒飼料給你吃了還哭夭?我都想插嘴干預,拜託,牠要的不只是吃飽而已。

這句話聽著彷彿是我自己對他們的埋怨。

於是十多年間,張桂枝就在數不清次數的打翻飼料盆、尿在父母親的床上略表抗議、爬上神龕與祖宗牌位睡在一起的日子裡度過。而我大學畢業、念研究所、入伍退伍、開始上班、至他鄉生活,每每我回老家,牠總是第一個自鐵門格柵伸出頭來往樓梯下睥睨探看的第一人,不,第一貓,等到我進門便噯乃一聲倒下,袒胸露腹地輸誠,無一例外。每次我跟母親告狀貓仔早就不認得我了,牠見我總是要閃要躲,不給我抓毛嚕下巴吸貓貓。但其實牠總認得,所以願意翻出貓族心中最軟的那一塊,像是在說:給你看,下次,你可看不到了。

是的,下次,看不到了。

英國一隻名為肉豆蔻的貓,活了三十二年,換算人類壽命約莫一百四十四歲。貓主人表示讓貓長壽的方式,就是寵牠,「我們想要有多一點的時間寵牠,但這只是自私的想法。」我猜想那是貓族不可言喻,不可妄自揣測的貼心,儘管活得很長,就是不說自己是故意配合著愚蠢人類的長壽。換算張桂枝活了十四年,約莫人類七、八十歲,晚年牠較少打翻飼料盆或四處亂尿,有陽光的日子就躺在父親從來都不隨意讓我們踩踏卻收去後陽台的汽車腳踏墊上曬太陽;而父親似乎終於聽懂牠的凹嗚說話不是餓肚,是得空出身邊一個位子讓牠相依相偎。

父親與貓一起看電視,張桂枝的最後一年,多像一對老友般相伴在側。

或者這也是貓族晚年所給的貼心。

我常在文字隱喻大於現實世事的牢籠裡惶惑,十年,於我是白駒過隙,於張桂枝卻不知睡睡醒醒多少日子。那精準無比的貓鬧鐘每六小時響一次,都在人類未曾注意而隨意傾倒飼料和鏟屎之中,忽略掉多少貓族的訴求:陪我玩、陪我說話、陪我打獵、陪我睡覺。

在人眼中,貓都是一樣的吧。而在貓眼中,人,都是一隻一隻的大貓。

我說得出張桂枝與其他貓的唯一不同,就是牠對地瓜葉莫名愛好,在父親母親去菜市場後回來,在塑膠袋中窸窣探索,是魚是肉都不曾引起牠半點興趣,唯獨地瓜葉總是叼出數片當地蹲坐就開吃,津津有味的樣貌,我都險些想問牠要不要拌點豬油和醬油膏,忘記牠的腎已經慢慢地衰老,無法再過濾任何人類的好意。就連偶爾買罐罐也激不起牠味蕾的欲求,只能多給幾片地瓜葉,親炙牠晚年彷彿遁入空門般茹素勝過山珍海味。

是了,因為知道病痛,反覆出入動物醫院數次,所以想起牠幼時連毛線球、回收紙都嘖嘖好吃的樣子,已經是遙不可及的畫面。

生命了無新意如人人都要搬出來的一句套語,說起來安慰,聽起來風涼。生,老,病。總有個尚未到來的崩壞已經等在門口,窺伺著,隨時都要如猛獸自陰暗處奔出,不知目標是誰。

牠最後的一句台詞是這樣的:一夜母親接到動物醫院的來電通知貓病危了,母親趕去院內,奄奄一息的張桂枝正被抽著血,轉頭看見母親來了,日常般哼唷了一聲,像是在說,你來啦,那我走了。

那隻黑毛白襪,總被說成是要替主人戴孝的貓,此刻卻先行離開了。

母親說,牠一定是在等我吧。

她將貓抱在懷中,如是平靜,安詳。

我能想像那畫面。

一幅動物醫院裡的聖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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