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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林銘亮/遠行者 - 五個聽來的故事 2之1

2020/04/14 05:30

圖◎阿尼默

◎林銘亮 圖◎阿尼默

1. 想起來我還會偷笑

第二年的夏天,李興耘從炮兵連到了我們隊上,什麼都肯做。對他來說算是高升,對我們來說不過就是支援,對長官們來說則是一個廉價寶貝。他介於壯碩與肥胖的邊緣,你可以聽見S腰帶猛然紮在他腰上發出的鐵的尖銳哀鳴,這說明他可以在作戰科熬夜加班,無班可加就代替其他士官站哨,就算點放也還有精力陪你講笑話打網咖。

當兵和不當兵其實很像,有些人愛聊天,有些人很沉默,領了退伍令說走就走,從此不知去向。像朝哥,永遠只對自己發脾氣,我退伍後在台北街頭麵店巧遇,但他的眼光寒冷陌生,好像重新投過胎。還有俊仔,腳踝以上、手腕以內全部刺青,從吃奶到砍人的生命歷程,他全在洗碗槽旁邊告訴了我。他說有次奉命到KTV砍人,一陣亂刀飛舞,「認不出地上肉堆是個人」。過了幾年互加臉書,他的職業欄註明加工業。

當兵和不當兵其實又不像,不忙裝忙,這叫瞎忙。如果今天幸運沒站哨,瞎忙約十五個小時後就可以躺平就寢。最好什麼都不要想,趕快睡著,不然打鼾、哨兵走動、安官查寢擾得你沒完沒了。人人尋找最舒服的方式入睡,在軍中,「舒服」是「違法」的同義詞,有的偷偷拿掉蚊帳納涼,有的把頭枕在同袍的裸胸,有的迷彩褲俯睡兩腳夾緊棉被。如果李興耘不來報到,我旁邊的床位會一直空著──啊,在此閒話幾句,我們旅部地位高,坐辦公室,大家以為比基層單位「涼」,其實陷阱不少。例如參一居然把女官排進了阿兵哥寢室,這個女官還是排長的情人,名字還叫「秀芸」。參一從此消失了一星期。

空床位有了人,我心裡有了疙瘩,還好他常加班,我則是一覺不醒,直到天明。那晚,我被砲彈式的鼾聲從黑甜的沉夢炸起,迷迷糊糊,只覺右手腕像被鉗住,又抽不回來,再醒一點,意識再光一點,手中恍若握著什麼熱東西,眼皮再輕鬆一點,啊!手銬是大腿。

我真的有計時,沒騙你。

這偶爾的樂趣,他沒當面提起,我只當成默契。一個多月後軍演,天翻地覆,旅部從不熄燈,厚膠底靴從不脫下,伙房兵苛刻伙食,營站裡擠擁的士兵永遠飢餓,半生的熱狗也狼吞下肚。非常時刻,我被指派和他一起到防衛部送公文,鎮上,為了躲憲兵,他帶我硬闖褐色的廢墟,毀壞的磚牆,砸地的梁柱,外露而生鏽的鋼筋,過個彎絕處逢生,光明重見。我開玩笑地叫他作戰官,說跟他出任務像探囊取物。

可能因為是廢墟,也可能因為這句老掉牙的成語,他感到一陣難堪的憂鬱與羞恥,對我說:「你晚上不要再握我的屌了。」我當時嚇呆了,更驚嚇的是他日後並沒有停止這不讓我鬆手的小遊戲。行動和話語,原來一直在他的人生路途頭上腳下地翻跟斗,沒完沒了地摔他。

而無力看清自己的李興耘,輕快的口哨像彩色硬糖,整整小帽,轉身,鼓脹著一口軍綠色公事包,蹦跳起落於嶙嶙矗矗的亂石堆,施施而前。

2. 我喜歡受傷,勝過懵懵懂懂

山麓邊那矮屋已經拆掉了。我記得從附近的小亭子望過去,有一平面,可臥於上,但那不是露台;有數個立面,顧客穿梭,但沒有牆、沒有門、沒有窗、沒有通氣孔;有一條曲線,但不是走廊,不是棧道,不是石梯。它就好像巘嶺伸出了食指,無名的花瓣偶然飄落指尖,看似山與屋貪戀恩愛而親密繾綣,無人知曉它亦可瀟灑地隨風而逝。

痴看了一整年,我們丹青社終於決定去喝杯茶。台北女孩茹、靜、宜開路,彰化王笙、板橋小偉隨後,我押隊。女孩們換了鮮豔衣裳,男孩們換上稍微不醜的襯衫,喝杯茶要幾百塊錢,機會難得要端出個樣子。我認定這是資本主義圈套,高高興興地配合穿著,又扎扎實實地自責。現在年紀大了,想起來頗後悔,節省,好比撿舊報紙畫山水,永遠是破爛等級,比起他們來,我太晚覺悟。

春天,茶房裡的空氣都像浸過水,沒有擰乾。茶房鋪榻榻米,要打赤腳進去,王笙鞋一脫,露出黑底粉紅圓點的五指襪,我第一次看見男生穿,心裡又喜又懼。

我們訂的桌在蜿蜒過道的最尾端,扇子一樣,三面開窗,面面看山。王笙走在我前面,他走近一桌,那桌就不說話,緩步走去,滿屋子輪流沉默,他真像個指揮家,輪流讓各聲部停止演奏。

才上座,茶具如雲,簇擁面前。誰叫我是這群學姊的學弟,這群學弟的學長。以前到茶坊,不可能點紅茶,不拜鐵觀音,定品包種茶。泡茶,哪管溫度,水就是要燙,茶就是要濃,話就是要多,這就是大學程度。我把茶湯斟進高身聞香杯,倒乾,次輪默數二十秒,注瀉茶海,旋傾入燙好的瓷杯,王笙第一個接,燙得哇哇叫,大家笑成箇春風徐來富貴花開。趁著他人的笑語,我把茶梅和豆干往他那邊推一點,他輕輕地對我低聲說道,學長,你不用這樣。語畢垂首,沉默的樣子像一球不知所措的圓藻。

我也只好沉默了。

其他人很快地搶食,盤底朝天,然後說起公費考試、出國留學、謀職、什麼的。

過幾年,她們真的到了紐約念書,結婚,從此定居美國。

王笙也是。

三十幾年過去,有一天在文華東方午茶,來了一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平常我是不接的,但是看著白色的骨瓷,獨家紅茶冒著青煙,我忽然想聽聽是誰。果然,還是推銷銀行產品的電話,各種績效與好處輪番撲耳,我不禁氣餒。就在這令人心灰的半瞬間,我略低眉,忽然懂得他的沉默無語。

幸好,那天是小偉陪我下山,山路迤邐清靜,走到公車亭閒閒站定,揮手各自離去。

3. 五個我都還聽不懂 他們的一句笑話

雖然我不是台中一中畢業,但說到念古書,自認不輸人。高中每次段考國文都第一,從小練毛筆,默寫文言文滿分,寫完了老師還貼在教室給同學欣賞,因為我把那張白紙當成宣紙,安排間距,趙孟頫風格的行楷一路淋漓而下,絲毫不差,然後呢,趴在桌上,欣賞皺眉望天的同學,等待沒完沒了的讚歎。

所以進了大學我從來沒想認識同學,尤其男同學。大一上學期只剩幾週,我才發現室友周從武的拖鞋有字,左邊是「用」,右邊是「御」,麥克筆寫的,字很黑,我傻了一陣,問說這你新寫的啊?他說:「才不是」,雙手捧著拖鞋像捧著筊,激動地說,「我天天補。」

我以為他是我這輩子見過唯一想當皇帝的怪人,在貓空行館BBS上自稱朕、皇上;寫字條小篆甲骨文混用,文末言道「此乃天賜蟲魚鳥獸之書,汝等下民應當慎領拜受」,鍾情的遊戲是飄在府邸半空消滅妖怪的唐伯虎,掉在地上的鹹酥雞他也吃完,違法下載的A片點開,發現是G片,他也看完。問他載錯了幹嘛不刪掉,他說我沒想到男生和男生也可以這樣做,好有創意。

到了大三,又是魏晉玄學,又是廣韻,每天早上把二百零六韻漱口水似地在齒間來回一次,就是從武的起手式。讓我痛苦萬分的,不只是背誦上不如人,玄學之顛覆概念,直探宇宙觀,易老莊萬彈齊發,各往四面八方去也,眼花撩亂,拿不住,所以老是挨罵。這天課上,正恍惚間,老師說起兒時在湖南鄉下的趣事,說他有一張小板凳,翻過來用小刀刻上「御用」二字,「沒辦法,小說看太多,從小想當皇帝。」長大後經歷文革,批鬥,勞改,牛棚,鄧小平上台漸漸開放,找機會申請美國大學,與家人海外團聚。

老師在模仿小說,我在模仿天才。「不行啊,模仿都要失敗的,」李端泰說,「出生就要相信自己最大!好,我封你做後宮第一總管太監。」為什麼我要當太監?他說有「第一」官銜的都封出去了,「像從武,他是女生宿舍第一大門神。」

謝主隆恩。然而從武什麼時候成了亡國之君?端泰要我自己問。從武苦笑,說老師詩興大發,即席作了一首七言律詩,剛寫完,問誰能背呀?端泰第一個站起來,臉朝窗戶,一字不漏。其他人俯首稱臣,老師笑開懷連連說我都記不清你倒真的記住了我想我這首詩真的是好。「這龍椅我坐不穩喔!」女生宿舍第一大門神說。

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端泰的座右銘是「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貓空行館的帳號是emperoremperoremperor,一說再說,明詔大號。

所以我回台中接家裡的衛浴設備業務,現在經營網路平台,歡迎找我買馬桶。那兩個曾經想當皇帝的,從武到了國外,不知所終,端泰中文博士畢業,在大學生之間嘗試唯我獨尊。模仿都要失敗的,我們三個全部失敗了,失敗好,失敗了我們自己找出路。

你問我老師的詩怎麼樣?拜託你!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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