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東北邊】賴香吟／華麗的布景

◎賴香吟

◎賴香吟

去年三月，有朋友去了波蘭，拍回來的照片，春光斜長，自然澄淨，無人之景，之廢墟，美得讓人毛骨悚然，因為那是奥斯威辛。
今年三月，我見到同樣斜長的春光，同樣無人之景。新疫情延燒歐洲老大陸，從輕忽到倉促，社會全面緊急關機，人們如地鼠躲在洞穴，如同近百年前，空襲警報一響，紛紛躲進防空洞裡去。
偏偏春光來了。柏林去年沒有雪，嚴格來說，很多地方好些年都沒有雪，地球暖化的緣故。不下雪的寒冬是無聊的，愈無聊就愈顯出春天腳步之美，各色植物探頭，大自然處處生機，人們終於能打開窗戶，脫下外套，沐浴在期待已久的陽光之中。
由此或可理解，何以三月初人們不顧告誡出外享受春光，但隨疫情嚴峻，大城小巷，終於絕了足跡。人們從窗玻璃往外望，春光一日一日美，即使還沒長葉的枝椏，在淡藍色的天空裡搖曳，也顯得那麼迷人。鄰居整草種花，一、兩個無學可上的孩子，在後院裡踢足球。樂觀想，整個社會一起放長假，事實上，許多行業收入全無，還得注意心理疾病與家暴風險，每扇窗後，都有故事。
清晨，城市脈動像是停了，沒有汽車，少有電車，連飛機聲都聽不見了，人們在不開心的長假裡沉睡，拖延面對現實的艱難。我走過家居附近，零星遇見的人，自動拉開距離，常有的微笑與早安也不說了，無人的小學校園，兩個孩子溜進遊戲區，打發一天剛開始的時光。
春光又斜又長，投在黃土地的影子，也淡了幾分。這個老文明精心傳承下來的舞台，依然華麗豐盛，孰料演出瞬間全散，連排練也暫停了。世界按下暫停鍵，宛若一場隱形核爆，20世紀後半造起來的華麗，空留布景，人們暫且逃入21世紀的虛擬，偏安運作。曾經熙熙攘攘的實地景點空無一人，死寂、詭異、魔幻，或許常在人們夢中出現，景象成真，代價如此之大。
凝視這空無一人的布景，以為已經走遠的歷史，被拋擲於失速時代的無助，大自然對人的垂憐，重新在眼前上演。新的戰爭型態，未聞一槍一炮，可崩壞與華麗對比，切身的災難，多少人惶惶不知身在何處？何以一夕至此？春光召喚，全球化開到奢靡，此後花事如何？

■【東北邊】隔週週一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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