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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何叢/屎記

2020/03/22 05:30

圖◎顏寧儀

◎何叢 圖◎顏寧儀

人多半不愛屎,可是人人都有屎。

似乎生命層次愈高,屎愈多。沒聽說獅子、鯨魚、老鷹有耳屎或鼻屎,只有人有。換言之,人可以睥睨所有生物生命,有一特徵,就是屎多。

但是人見了屎,臉色總是不悅,避之唯恐不及。噁!於是討厭一個人,就叫他去吃屎。見不得人好,就說他走屎運。見人擺臭臉了,就說他結屎面。厭世了,也就說自己人生像坨屎。屎若有原罪,就是一個字,臭。臭豆腐臭而不臭,可是屎就是臭。臭了到底。

狗又忠心又可愛,可是狗愛屎。狗改不了吃屎。狗想,屎既出於我,就屬於我。我吃,故我存在。

古時候,作田人也愛屎吧。他們把屎叫做肥水。肥水不落外人田。有肥水就有錢,就能活下去。好比說,我阿嬤生於前朝末年,夫君外遇後,拋家棄子,她就找了一份工作,幫人施肥。她瘦小身軀扛起兩桶肥水,用小腳走十里、二十里,一勺一勺給菜圃施肥。日日勞作,落下一身腰椎骨疾病。

她用屎養大了三個孩子。

據說印度人也愛屎,他們用牛屎糊牆,也做燃料。把屎還歸於天地。猶太人耶穌生於伯利恆路旁,然後被放入馬槽,他還沒喝奶,可能就先聞到馬屎。他是就著屎味喝了奶,日後長大,成為救世主。

都知道了,印尼人給麝香貓餵食咖啡豆,豆子被消化道「烘培」後,從肛門拉出一條咖啡屎來,成了舉世飲品新貴。一隻貓一天拉三、五條屎(三條屎夠煮一杯咖啡嗎?),如此,咖啡屎又成了稀有物,價格不菲。壯哉!真有人願意買貓屎來吃。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不見得是說腳印,更可能是說屎。老鼠屎,蟑螂屎,鳥屎。野生動物學家識屎甚多,他們可以辨認百種千種動物屎樣,可惜我不能。有一年,我在巴塞隆納旅行,住巿區民宿。巴城美極了,人美,食物美,文化景致皆美。一日,我出門下樓,見階梯中央有一坨屎。很大一坨。而且形狀完整,粗又飽滿,質地綿實,一圈疊一圈,新鮮出爐。

我看來看去,有兩個問題,第一:這屎從何者而出?是獒犬?是駱駝?是大灰熊?還是人類?我極力想辨識,卻辨識不出。第二:為何在這裡拉屎?是以上動物不懂人類禮教所致?或是某人內急太甚,不得不然?又或是某人想表達抗議和憤怒,故意為之?還是某人丟了鑰匙,入門不得所致?十月晴好日子,我晃遊一天回來,見大屎還在,這時又有第三個問題――

整棟樓只有我看見屎嗎?!

見屎見蒼生,為政者或革命家當有此情懷。若有一天,蒼生不再拉屎了,人民不再擠糞坑了,很可能說出三種情形,一是沒有東西吃了,二是身體病了,三是全死了。幾十年前,中國大地上有饑荒,人畜肚皮乾扁,那時死屍一定比屎多。蒼生無屎,眾生見屎不得,不知所有蒼蠅是否都飛向中南海?

我去過中國四次,時間在21世紀,雖然都是造訪大城巿,但還要說,中國變了。小說家陳述餓莩往事,已然很遠了。新中國富饒了,豪派了,進步了,你看都到5G了。可是換個說法,就是屎多了。中國十四億人口,能吃會吃,年年有餘,屎多得不得了了。

富強在於屎,誰說屎一定是髒字?

我對新中國無所貢獻,只有屎。先是吃壞肚子,腹瀉挫青屎,後是自己掏屎――不是說自己動手給自己掏屎,這誰也做不到。是借宿友人家,友人返鄉,他信託我,把家交給我,可是馬桶壞了,水沖不走屎,我又非常自愛,不願友人回家後,發現我留下數條黃金饋贈他們。

於是,我動手了。

我看見屎浮沉在水中,那時我實在動用不了想像力,因為怎麼看都是屎。好吧,就是屎。深呼吸,挽起袖子,下手到水中,一把、兩把,將屎掏出,置於舊報紙中(我真害怕那份報紙上有習大大,但是怎麼可能沒有他呢?就像今日美國報紙怎能沒有川普,台灣報紙怎能沒有蔡英文),層層包裹起來,再放入塑膠袋(好像在處理核廢料喔)。我怕異味(或,輻射線)流出,又將塑膠袋塞入大垃圾袋中,然後當晚就發送出去,棄於社區大型垃圾箱。

到此,我才算鬆了一口氣。但是,明天怎麼辦呢?明天我還要貢獻呀。每一天,我都要貢獻呀。是啊,明天復明天,每一個明天相加,就有了年紀。初老之後,我突然留意一件事,就是屎。

人說,排毒就是排屎。又說,人要不老,腸道要好。於是,我努力注意飲食,調節情緒,多喝水,盡量保持運動,然後等待每日平安出屎。沖水前,總得回看一眼,色樣如何?質地如何?形狀如何?(好像到印刷廠看樣張喔。)確認了,好,可以沖(印)了。若有一日不出屎,我覺得還好。三日不出屎,就覺得有事了。五日不出屎,代誌就大條了,準備打電話了。

事實亦不遠,我有一隻貓,視同為家人親人,甚至視同為自己。牠有一個毛病,就是不拉屎。試過各種妙方偏方,依然三日不拉,五日不拉。每日看八回、十回,砂盆始終無屎。床底下、沙發底下也空空如也。不拉屎會死,命在旦夕,這隻貓我不要了。

打電話給收容所,你們要嗎?

那方回應說,牠快死了,送我們這裡也是死。

我要你讓牠活,不讓牠死。

沒辦法,到了這裡,牠就得死。

只好打電話給動物醫院,掛了急診,醫生說浣腸吧。

清了一肚子屎,收費美金一百二十刀(dollars)。一週一次,這樣真養不起了。突然就想,動手吧。不錯,就是用手。我成了掏屎人,兢兢業業,已有八年。時光荏苒,貓還在,我們相親相愛如昔。

只是每次掏屎,手從後門進出,不經意都想起朋友說到一件事,既好笑又悲哀。是有一天,朋友對伴侶求愛,他使了壞壞眼色,意思是再走那條路吧。說著,就放下啤酒,目光如火,身體燃燒了。伴侶說,不好吧,今天肚子不太舒服。但是朋友褲子都脫了,他存僥倖心態,一意進攻。果不然,有事了。朋友說,一朵菊花成了一朵屍花,異味開放。金槍上寫出了青「史」。

我們聽完笑歪了,他則一臉悲哀自嘲。

可是說到掏屎,也有感人回憶。彼時,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同房睡在一張通舖上,常常一塊玩鬧;也彼時,我們(尤其是我)都愛上了楚香帥。楚香帥有一招彈指神功,取一小物從指間彈出(這時電視總有特寫鏡頭),如擊射一發子彈出去。彈無虛發,招招精采,香帥神色飛揚。而我們,也有彈指神功。

我們從鼻孔挖出屎來,屎塊或乾或濕,用手指搓一搓,就是一丸子彈。「看!彈指神功。」彈屎者咄咄逼人,中彈者無不又驚又叫又逃。就這樣,我們屎來屎去,也哭也笑,直到彈盡援絕。

回想那些年,當自己能用手挖出鼻屎時,好像也開始發現了自己。原來我有這個啊。後來又說,原來我有那個啊,這是什麼呀?我們用手摸索自己,也開發自己,一路走來,不幾年,就都長大了。那張通舖還在,現今成了客房,看起來很小。童年很小,小到彈指之間可以相見。

說了這些,自然還想到了耳屎。父親,用任何標準來看,都不是好父親。他賭博,抽菸,喝酒,嚼檳榔,吐髒話,罵三字經,學經歷不佳,財力不好,背景不深,身體不壯,半夜經常不歸。我內心怨過這個原生家庭。他與我們,彼此並不親愛(恐怕也不知如何親愛,因為他是未曾有過父親),但是,他會幫我們掏耳屎。

總是午後,也像是暑假,某日他從巿場回來,身體清洗了,就和我們都在客廳裡。他喚我們來,在我們眼前抽出一根火柴棒,擦火,火柴頭趁燃燒之際,用火柴盒壓彎,做成一支耳勺。他只穿內衣坐在籐椅上,我們則坐在磨石子地板上,側臉俯臥於他身上。他藉日光做燈,一勺一勺,幫我們掏出耳屎。掏完一耳,換另一耳;掏完一個孩子,換下一個孩子。

我記得,他很細心,他很溫柔。我記得,那一刻,我們很近很近。近到頭和身體貼在一起。近到彼此又安穩又安靜。近到彼此氣息一致。近到以後才明白,那就叫做懷抱。是啊我記得,那一幕,永遠有陽光伴隨我們,也只有陽光。無聲勝有聲。

再以後,我們長大了,他不主動,我們也沒有請他來掏。反倒是大妹,一時興起,用金屬細耳勺幫我們掏。她以桌燈為光源,我們俯在書桌上,讓她掏出陳舊耳屎,一塊塊,一片片,或者碎渣兒。

又以後,父親過世了,大妹嫁人了。父親過世前幾年,母親抱怨他說,洗內褲時常發現一些屎跡,真髒。我想,又不是小孩了,為什麼有屎?這個現象代表什麼?彼時,我們都沒有去追究。但是這件事存在我心裡,匆匆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們對不起他。

母親愛乾淨,日日做整潔,她容不下髒東西。她把大妹送到外婆家養,直到上小學時才接回來,理由竟然也跟屎有關。媽說,她太難帶了,咬我乳頭,愛哭又愛拉屎。聽了這句話,我怔忡了一會,無言以對。我知道我有些悲傷。大妹日後與母親從來不親密,甚至常有怨懟,何人去分說?都說血濃於水,大妹並不見如此。她出嫁成了富貴人以後,與我們若即若離,表現喜怒無常,我們有時忍氣,有時衝突,有時和解。

如果她當年少拉一些屎,情況是不是都不同了?我輕輕歎口氣,這樣想。

當然這樣想並不對,嬰孩怎麼懂得憋屎呢?我記得有一次,也只記得這一次,我憋不住了,站著就拉屎了。那是上幼兒園之前,父母出去做生意,我白日都去阿嬤家,和她在一起。阿嬤那時候不挑肥水了,她和我坐在門前曬太陽,縫衣服。我有時候跑出去玩一會,玩什麼呢?不記得了。卻記得那一日,我穿一件吊帶短褲,拉著小妹在外面玩,突然來了便意,好像拖了一會,才覺得應該回去找阿嬤。

阿嬤,我要大便!

阿嬤去拿便桶時,我已經憋不住了,自自然然就把屎解放了。阿嬤見我放了屎,要替我收拾,自然也數落我。小妹站在旁邊傻看這一幕。啊,不知道為什麼,這些事想起來都很明亮,有燦爛光影。

就學以後,我時常忘了自己有屎,也不覺得需要拉屎,甚至有時候,我看自己很清新,很乾淨。再不會憋不住就地拉屎了。直到入伍以後,我才知道自己錯了。那一年,我們下基地訓練,那時人在野外,訓練很嚴,我這菜鳥很菜,可是我突然想拉屎了。

屎意非常強烈,前所未有。我知道這下不好了。怎麼辦?不可能拉在褲子裡吧。我心急如焚,覺得糟透了。形勢已經不可不發了,我只有找縫,見縫鑽縫。上天垂憐,終於有縫,我跟鄰兵知會一聲,就往草叢內奔去,脫了褲子,一秒內,屎軍全數殺出。

得救了!我如釋重負,幾乎想哭。

我發誓今生永世,再不要在野地拉屎了。只是已有一次,我像個化外人,把屎留在大地上。沒有用沙用草掩蓋,只讓風去吹乾它,讓日頭去烘曬它,讓土地和植物和微生物去吸收它。

身為人類,我留下這道痕跡,證明了我來過。

我們都來過。

眾生伴隨屎而來,也寫下一部歷史,這樣不如就叫它屎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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