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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鍾文音/ 小強的極樂窩 - 上

2020/02/03 05:30

圖◎徐世賢

◎鍾文音 圖◎徐世賢

整間屋子最能撐過時間摧殘的除了供桌上的佛像就是她手上的萬年筆,還有小強。

萬年是山,是海,是一座山奔向大海,是亡去的黑暗星辰猶閃光在天際,是想要以數大即美以抵抗時間的無情轉瞬。緩慢筆墨是一座海,書寫線條是洋流。她將信紙放入信封,以吻封緘,郵票牢牢地黏在信封上,她用無法言語的母親名義寄給自己的信,已然好幾落,最後一封即將來到了盡頭。

她早已脫離大學時期那種欲望燃燒卻神色青嫩的樣子,逐漸艱難陷落這俗世的困境,舉步已是異鄉。這世界遠離了老靈魂,她經歷母病的每一個秋,每一場冬,知道若有天啟也只應允大信者,而非她這種相信又缺乏大信之輩。每日一炷香,就幻想擁有整座金山銀山的癡想者。只把真心交出一丁點的信徒和菩薩的星燃碰撞,注定走不出如來掌。大信者必須像歷經地球五次大滅絕仍悍強活下來的單口物種,其一心一意常讓她不寒而慄且敬畏異常。

她不是神的好孩子,但因她膽小,一點風吹草動就驚駭自問是否犯錯,這種人格體質很適合當信徒,但她當得不徹底,總是保有退路。她的手寫筆記本堆疊得很高,那是她十八歲起就在大學社團固定聽課以來的筆記本。那個低頭跟她咬耳朵說妳寫到「佛」這個字要用○代替,因為怕紙張亂飛亂丟,若有人踩到佛字而不敬佛。佛學社也不印佛學教材,也不收那些印有佛字的佛學菩提刊物,因為收了要丟掉很麻煩。當時她年紀輕,一心就相信,相信久了就內化成機制,年輕的誓言比較容易守,沒見過世面,又容易感到害怕,沒有與神對賭,沒有擲去誓言籌碼以兌換願望的能耐,那種什麼佛來佛斬魔來魔斬殺活同時對她只是小說才有的境界。於是自此她的筆記本到處都是○,甚至避諱成癖,日久連打電腦也把佛字打成○、菩薩○○,佛菩薩○○○,就像密碼似地成為暗號。就像上一個世代在遇到總統蔣公時要空一格的強迫內建模式早已完成。內建模式頑強到什麼地步呢?狂信者只要遇到佛字就會啟動保護佛的身心機制,過年時簡直忙亂異常。那是垃圾還落地年代,新年前後她曾跟大學佛學社社團被叫做大師姊的學姊到處去撿印有「佛跳牆」的外帶年菜紙盒,然後很尊敬地雙手合十,一一將紙盒上的每個「佛」字剪下來,剪下來的字要經過特殊火化儀式燒去,佛字飛灰湮滅時,她聞到佛跳牆的芋頭鴿子蛋的香氣。

佛哪裡會跳牆,還不都是人心貪吃跳牆卻說佛跳牆。大師姊聽了笑說妳有慧根,沒錯佛是自心,說穿了這是提點我們要尊重自心。於是社團有英文名叫珍妮佛者,也改寫成珍妮芙或珍妮福。福報人人要,惡報去之如惡疾。

她從來都膽小,總覺四周經常環繞無數生靈含識,鬼界痛苦,歷歷可指。到了熟女階段卻遇到母親臥床,更是經常想起獅子吼說過的小強也可能當過妳不知哪一世的父母親時,她就極力小心地避開小強行經之地,好像牠們是媽媽。小強出動如廟會出巡,她得暫停走動,先讓昆蟲神轎穿行,怕一時忍不住會湧起想要踩扁牠們的惡之華瞬間飆起。

放下拖鞋如放下屠刀,不小心踩到而死的還灑甘露水以求小強解冤結可別記恨。

當東北季風收起風口,冬日結束之後,小強觸鬚探到了熱氣,開始張牙舞爪地從屋角四處竄出,彷彿牠們彼此通風報信,深知這家的家主不殺生,而臥床的老女人想殺但無法殺。小強嘉年華會,歡樂占領地盤,天天開趴瘋趴,沿著河水吹上來的熱風腐氣,像是小強的春光歡宴。小強不知生不知死,最後連藥都吃,牠們在藥盒與殘餘間爬行交歡死去,默默地拓出一條亡骸小徑。

這亡骸小徑沒有什麼駭麗繽紛的恐怖滅絕,只有單調的色澤如掉了滿地的餅乾碎屑。

她的生命無聊到觀察小強以解憂。

臨時為母親租的窩出現小強已久。以為臨時,卻住了上千個日子,住到牆壁油漆剝落,面河窗的牆長出霉斑,所有的燈泡都壞滅。等待死神來到前猶如蛇褪皮的前夕,眼翳灰白,脆弱得必須找藏身之所,她替母親找到臨河穴居,開始過著山頂洞人近乎不見天日的生活。漫長的臨時居所,臨時得很不短暫,臨時得世界翻了好幾番,島嶼政權輪替,世足賽落幕。

到處都有著餅乾糖果等零食餵養著靈魂傷心狂亂的人,一併吸引了屋子白牆縫隙角落爬行而來的小強大軍,有時牠們吃撐高掛牆上靜止如打禪,一掛如閉關就是好幾天。她的母親無法自嘴巴進食,小強個個卻吃得肚皮撐到無法動彈。她任爬滿屋子的小強占據白牆,啃食書堆雜食。德國小蟑像尾指指甲片大小,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種等待母親終將離世卻又不知何時的煎熬。

檢視廚房就知道住在這空間的飲食居住情況,阿娣喜歡烹飪,在印尼可以包辦婚宴佳肴,就像大廚出任務的厲害,整座南洋彷彿都在眼前,但一身好手藝卻遇到只愛吃甜點很少吃正餐的雇主,她天生又怕辣怕油怕辛,加上為母親祈福幾乎不吃魚肉,阿娣烹煮的往往又辣又嗆,沒有一樣她有福消受,築成的極樂窩,全被小強分食。

阿娣遠離了剛來她家時的又乾又瘦,白白胖胖的阿娣開始化妝,每天在下午自娛上傳美圖,戴上神祕面紗,修圖之後,頗有幾分嫵媚。在她的協助下,阿娣照護母親得心應手,八里偏遠,四周沒有什麼商店菜市場,所有母親與阿娣需要的事物全由她採買,彷彿她才是傭人。靠海之屋,孤家寡人偏僻偏遠,她的手臂長年扛下來,經常拉傷而疼痛,日久沾黏,難以伸展。

穴居千日不僅養肥了阿娣,也養肥了無法動彈的母親,更養肥了以繁衍為樂的爬行生物。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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