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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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熊一蘋/銀河飛梭

2020/02/02 05:30

圖◎徐世賢

◎熊一蘋 圖◎徐世賢

璽方想要留在教室吃晚飯,所以我去買了便當。

「很慢欸。」回到教室時,璽方這樣對我說,「等一下自習室沒位子了。」

「沒位子就回家啊。」我說。

於是我們吃飯時一句話都沒說。璽方一下子就吃完了,但也沒有離開,只是心浮氣躁地玩著手機。

「出什麼彗星活動……廢物卡池……」

我滑著螢幕,趴在桌上慢慢吃我的便當。YouTuber在講解關於彗星的小知識,動畫導演要發表彗星主題的新作,麵包店狂推紫色的彗星麵包,市長在替天文館宣傳一些不可能實現的規畫。全都是無法和璽方聊的話題。

七個月後,哈雷彗星就要來了。所有人的心都被彗星綁架了,包括璽方。

有什麼東西被撒在我剩下的便當飯上。我放下手機。璽方站在桌子前挑眉看我,右手咔咔咔把美工刀片收回去。

「幹嘛?」

「幫妳換個口味。」璽方說,舉起的左手上有一道缺口。

「很噁欸。」我望向他撒在便當上的肉屑。

璽方有點錯愕。「妳不是說模考完的特別好吃嗎?」

「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我闔上便當蓋,故意把橡皮筋弄出啪啪的聲音。

事情是這樣的。璽方他不太會流血,所以把割腕當成一種類似轉筆的技巧在玩,可以用美工刀刨出類似柴魚片的肉花,然後我有時候會吃那些東西,因為他會開心。

但璽方有時候還是很會流血,像是他在體育課用臉接下籃板球那時,雖然一臉死白地流著鼻血,表情卻很平淡。後來璽方告訴我,他只是突然有點沮喪,很快就重新振作了。

「我不是不會流血,只是有些血管不見了,但我還活著,表示那些血管還是有在好好運作,它們一定是被偷走了,被外星人偷的。我是人類在銀河系的代表。」

璽方這麼說著的那時,兩邊鼻孔還塞著面紙,臉卻紅得一塌糊塗。

「嗯,外星人。」我點頭,望著璽方的眼睛。班上的其他人隨著上課鈴走進地科教室,實行籃板球計畫那些人也進來了,目光一束接一束打在我們身上,我望著璽方的表情變得愈來愈明亮清晰。

然後我們就變成現在這樣。

有天璽方割腕割過了頭,鮮紅的血汩汩地從手腕裡流出。我拿起運動外套用力按住傷口,璽方卻只是望著手腕發愣。

「這些血,是先流過宇宙的某個地方,才從這裡冒出來的欸。」璽方用一種帶有感動的語氣說。

我很生氣。為了自己的血在宇宙某處流過而感動,我覺得這種想法非常噁心。血不乖乖在自己身體裡流,是還打算幹嘛?我當時真的怕他死掉,只有我擔心這件事。

扣掉偶爾出現的自大言論,璽方是個格局很小的人。也不是說我喜歡這樣的人,只是經常和他待在一起那時,我覺得比較好。即將到來的彗星稍微改變了我們相處的氣氛,但不至於太糟。

模考結束那天,在回家的路上,璽方勾起我的手。

「妳不要生氣了嘛。」他說。

三句話以前他還在怪我凶什麼凶。

「沒考好嗎?」

「不至於。」

「妳沒考好啊。」

我低下頭。璽方的手在我頭上輕拍幾下。

「抱歉啊,我最近也滿心浮氣躁的。」璽方說。

「那就不要再管那個彗星了啦……」我說。

所有人的心都被彗星綁架了,除了我。我的心永遠是我自己的,不管是外星人或彗星都拿不走。

「可是我想到就很煩啊。明明人類在銀河系的代表就在這裡,大家就只會注意那個彗星。」

璽方握得我的手有點痛。我把他甩開,握住他兩根手指,拉著他往我家走去。

客廳裡擺了十二桌麻將,看起來和分組上課時的教室有點像,七、八個人抬起頭和我說歡迎回來,和我有血緣關係的那個坐在深處一聲沒吭。

我把璽方和我關進我的房間。和客廳相比,這裡小得像女廁的單間。大呼小叫的聲音和菸味不停地滲進來。我脫下外套,而璽方拿出了手機。

四十分鐘後,璽方說,妳有沒有充電器?

「你回去充吧。」我說。

璽方說他都送我回來了,我也應該要陪他走一段,軟硬兼施地拚命哀求。陪他走到門口以後,他卻突然說到這裡就行了,我連外套都沒穿,到外頭小心著涼。我這才意識到,他只是不敢一個人走過那個客廳而已,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璽方看到我的表情,露出了靦腆的微笑,說改天我們可以去個有情調一點的地方。

我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響。我以為我打了他一巴掌,但我沒有出手。璽方揮揮手,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停了下來,抬頭愣愣地望著夜空。

「今天月亮好亮,欸,妳來看。」

璽方向我招手。難道這個人沒有其他轉移話題的招數了嗎?

「咦,不對,月亮不是在那邊嗎?有兩個月亮?」

我順著璽方的手指望向那邊,再望向另一邊,感到非常困惑。

「這次是真的?」我脫口而出。

那個清脆的聲響,好像是爆炸聲的樣子。在遙遠的銀河系之外,有顆恆星爆炸了,好像是在處女座附近。爆炸的恆星釋放出強烈的光,在幾百萬年後來到了地球,讓夜晚變得比過去更加明亮。根據新聞說的,這樣的夜晚將持續一年半左右,很遺憾地,完全蓋過了哈雷彗星的觀測期。

YouTuber忙著製作新影片,動畫電影因為宣傳文案大改被笑了一段時間,彗星麵包在這之前就過氣了,天文館沒有足以讓大量一般民眾看到彗星的方案而備受攻擊,市長因為連帶扯出的採購弊案從新聞上消失了。

璽方非常非常地興奮,認為這是宇宙人為了他的特殊身分做出來的宣示,拿了一本筆記本寫下引爆恆星的完整計畫,要求我一定要找時間讀完,也更加熱衷於精進他的割腕技術。

某個放學後的晚餐時間,璽方大呼小叫地捏起一片肉片給我看。

「妳看,這個空洞就是原本血管的位置,第一次切出這麼完整的!」

「你不要再玩那個魔術了。」我說。

畢竟我本來就不是喜歡他還是什麼的。大考開始前,我們分開念書,我念得很專心,有段時間不太記得其他事。某天系上教授請大家吃日本料理,我夾起一片蓮藕,這才突然想到,和璽方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

哈雷彗星走了,那顆恆星也徹底死透了,過度的光照對生態系留下了一些搞不太懂的傷害。我已經不是高中生了,那種超出本科系領域的事,我看了也搞不懂記不得。

大學也畢業以後,因為沒什麼事好做,我去考了捷運司機。最後考上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我身體各方面都還滿健康的。捷運不能說停就停,這份工作需要穩定。

列車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動駕駛,我的工作只是一份保險,在每次發車前打手勢確認沒有異常,該開的開了、該關的有關,然後不斷重複同樣的事。瑣碎、平凡,但也沒有省略的餘地。

下車確認車門時,偶爾會有孩子盯著我看,他們的爸媽發現了,會笑笑地叫他們跟司機姊姊打招呼。我也會笑著向他們點頭,說我是司機哥哥。

如果他們叫我司機哥哥,我就會說是司機姊姊。這個把戲騙不了熟人,但陌生人都很重視我說的話,我喜歡看他們慌慌張張的樣子,才一直保持主管看不慣的中性打扮。

在同學會上,老朋友知道我的工作後都很驚訝。聽我描述工作情況後,他們都收起崇拜的表情,問我不會覺得無聊嗎。

不會無聊,我很從容。在台北地下穿梭的無數人之中,我是最能掌握一切的那個。幾分鐘後我會在哪裡、做什麼,都寫在我的任務卡上。分鐘和分鐘不斷堆疊下去,我就能知道未來,其他人只能望著窗外的一片黑暗,等待我在他們的目的地打開車門。

捷運司機放不到國定假,同事們都習慣排假出國,在外國的假期內好好享受。我也去了很多地方,通常是一個人。後來旅伴漸漸增加,我去了些沒想過自己會去的地方,和朋友、和家人、和情人。每當我看著陌生的風景,感受著世界的多采多姿,我都隱隱約約地感到優越,因為我還沒看到任何一件事物,比不會流血的高中男生更有趣。

我不斷想起牙齒上的觸感,剪斷有彈性的肉片後互相摩擦的搔癢。是有厚度的呀,當時怎麼會覺得像糯米紙一下就融化了?

約會時看的電影說,每個人的一生都是為了與某件事物相遇。如果是這樣,那我的一生早就已經完成了,在八年前。十五年前。二十一年前。

一直叫我把頭髮留長的主管因為醜聞離職了,但孩子們也不再叫我司機哥哥,和我對上眼時,大家都毫不猶豫地叫我司機阿姨。微笑著回應幾次以後,我久違地進了理髮廳。

「妳頭髮留長了。」理髮師有點驚訝。

「是啊。」我說。那陣子我忙著處理情人和他老婆的事,沒空在意頭髮。

「跟之前一樣嗎?」

「我想稍微留長一點。」我打了個呵欠,說最近耳朵吹到風就很不舒服。

某天我想幫自己弄個早餐,卻把蛋摔破在冰箱門上。因為不斷重複同樣的動作,我的右手已經不太能使力。醫生把我的手臂扭過來扭過去,看起來有點生氣。我說左手也能完成工作,痛也只是痛而已,就一直沒有特別在意。

醫生替我的手拍了幾張照片,好確定裡頭出問題的是什麼地方。X光拍骨頭、磁核共振儀拍韌帶,超音波還能看關節的動作。聽檢查結果時我一直分心注意那些照片。手臂裡,看不見的東西,全都看得到了。

「如果要看血管的話,要用什麼拍?」我突然開口,結果被醫生罵了。好像是血管的照片拍起來沒那麼輕鬆。

我持續做了一陣子的治療,注意保養左手,但也沒有停止工作。年輕的小主管在我的下班時間來到廠房,閒聊一陣後,他對我說了一些相當尊敬之類的話。我想這是升遷的預告,所以我告訴他,一個人待在駕駛室時,我覺得很好。

我在我的身體裡看見愈來愈多的東西,腎裡有幾粒結石,大腸有塊息肉,牙根底下也有一片發炎。退休的同事去上中醫課,纏著我問了半小時生活狀況,最後說我身體裡的氣鬱結在肝臟,有道看不見的火正往上燒,還不知道從哪抄了張蓮子心茶的食譜硬塞給我。

某次在端點折返時,我突然覺得列車變長了,大概多了一節車廂的長度。打卡下班前我一直有點惶惶然,一直到和警衛打招呼告別時,我告訴他,我準備要退休了。

公司頒給我一張獎狀,市長也來和我合照,說我是敬業的資深女駕駛。幾家媒體向我提出採訪邀請,我想這是工作的善後,就盡量和他們見面,回答問題、回想事情,一直到我住院為止。

許多很久不見的人都來探望我。他們在報導上看到我,問到了聯絡方式,就一個個跑來探病,連璽方也來了。我告訴他,原來當個了不起的人是這麼回事,其實也不算太糟。但他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說了些和別人大同小異的話就回去了。

醫師跟著看護員進來巡房,一一檢查我身邊的儀器,沒有看向我的臉就說:「今天比較有精神喔。」

「我再躺一下就要出去了。我還要活到九十三歲。」

醫師轉過頭,似乎沒想到我會回應。看護員反應快了一點,問說:「九十三歲有什麼事嗎?」

「我要去看彗星。」我說。「上次就很想看了,結果沒有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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