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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劉崇鳳/ 鯨背之海

2020/01/19 05:30

圖◎徐世賢

◎劉崇鳳 圖◎徐世賢

虎鯨朝我們游過來的時候,我驚得呆了。那不是一隻,那是一群!一群虎鯨在距離船隻不到八米處,突然成群浮出海面,向船側的我們迎面而來。

我嚇傻了,因為,在加拿大溫哥華島海域的賞鯨原則是:為不驚擾鯨豚,船隻距離鯨豚必須保持四百公尺以上的距離,除非鯨豚主動朝船隻游來,否則我們只能遠遠看著牠們。

出海前,我便為那四百公尺的距離耿耿於懷,多想近一點看看牠們,卻又尊重這不干預的賞鯨原則。

曾在台灣花蓮參與過鯨豚解說員培訓,那個密集出海的夏天至今在記憶中仍滿載著青春與熱。多年來,虎鯨現身於台灣海域的機會不多,而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會遠赴加拿大尋鯨,明明是一趟單純的訪友之旅,友人小宇卻無論如何也要帶我們到這裡賞鯨,巧的是,小宇與我正是當年同一批受訓成員,十一年前,我們曾在同一個夏天瘋狂地出海。那是同一片太平洋,台灣是太平洋西側的端點,加拿大溫哥華島的內海則恰處於太平洋最東的端點,這一東一西相連,就把太平洋包下了。

這全世界最大的海洋。

當船隻關掉引擎,整個海面靜得出奇,只聽得見船隻在海上晃蕩引起的水波聲響。置身虎鯨的生活場域內,四面八方時不時可見虎鯨優游。牠高聳的黑色背鰭相當好辨識,背鰭輕巧劃過海面之時,美麗的波紋尾隨。

「聽過背鰭劃過海面的聲音嗎?」我想起當年曾問過自己這麼一句話。

於是當,虎鯨成群朝我們游來的時候,五米之內,我聽見了那個聲音,背鰭劃過海面的聲音──那麼細微、那麼好聽,如同牠們身上純粹的黑,如同海明淨的藍。生命與生命相遇,安安靜靜,轟轟烈烈。我驚呆了,並且倒抽一口氣,你永遠不知道生命的熱烈和壯麗就在這樣靜默的片刻間發生完畢,你清楚地看見虎鯨們愈來愈大、愈來愈清晰,近到可輕易分辨雌雄,我指著最後一頭雄鯨,清楚地看見牠對眼後方的橢圓形白斑:「好大喔……」趴在船舷上著迷地看。目不轉睛盯著,看牠們游到船側這方,順著船身游到船尾,在海面上優雅地繞了一圈後又回到船側這頭,然後輕巧地下潛,沒入海,消失在視線中。

「牠們來跟我們打招呼……」小宇也看得入神,我卻不知這是在跟我翻譯船上解說員的英文,還是只是自顧自喃喃。

船隻停留在海面上好一段時間,他們放了水下收音器至海平面下方,輕微搖晃的船上,能聽見水面下牠們的聲音。

我聽見了海底的泡泡,那裡有沒有牠們的呼吸?我聽見了尖細的鳴叫,牠們在說些什麼?一群不熟悉的生命體,和我們一樣屬群居生活,和我們一樣是哺乳動物,和我們一樣需懷胎撫育,和我們一樣會謀略策畫……牠們有我們的聰明,並保有野性,疲弱於被圈養,且有著高度社會化的母系氏族結構。

船上解說員說,方才那一群朝我們游來的虎鯨,尾隨在後頭那一頭雄鯨是兒子,他的母親在前方,前方幾隻虎鯨均為雌虎鯨,牠跟隨著母親的群體,保持一段不短不長的距離。在解說員看來,母子同在意味著穩定的家族體系;在我看來,碩大的雄虎鯨有一種安定強大的力量,壓隊的牠護守著全家族的安危。

資料顯示,全世界只有三種雌性哺乳類動物有更年期,除了短肢領航鯨,再者便是虎鯨與人類。平均來說虎鯨過了四十歲便不再生育,尚能持續帶領家族直到九十歲。

我突然感覺到,虎鯨與人類何其相似。牠們代我們入了海。

我側耳聽著水面下牠們的溝通,我聽見了鯨,也聽見了海,高頻如海豚般的鳴叫穿透人類古老的記憶,只是我想不起來,古老的時代怎麼了?古老的我們怎麼了?海上有鯨驀地穿出海面,露出白淨的腹部,鯨背向海拍打,虎鯨躍身擊了浪。我忍不住拍手,像孩子一樣快樂,如此單純,為生命的活躍歡慶。

船員王伯是船上的千里眼,每次出船總要靠他尋鯨,他比任何一位資深解說員都要熟悉海洋,一天出四次航班,每天每天出船,一天也許看四次一樣的海豚。可我還是會聽見,他跟海豚說話的聲音。在熱帶斑海豚面前,我聽見他跟下面的乘客說:「給牠拍手、給牠拍手啦!」乘客不為所動,拘謹地笑著望著,他就一個人站在甲板上為海豚拍手。「給牠拍手、給牠拍手啦!」他這麼說。

王伯的聲音,飄在這個海域上空,彷彿已經很久很久了,久到把海豚當成了自己人。我仰著頭看王伯,不經意望見了一位老船員的可愛。他每天尋找海豚,背負著滿足賞鯨渴求的使命,他冀求乘客為這群海上精靈鼓掌,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定,和觀眾的鼓掌不一樣,他找不到其他更好的語言除了掌聲,海豚是朋友。

十一年後,王伯已過世,我還留在船上,難以自持地為牠們鼓掌。

小宇跟我說,他清楚看見虎鯨浮窺。「啊,牠怎麼浮窺?」我驚叫,我也好想看……「就是一顆黑黑的頭浮出海面,很可愛,但一下子就潛下去了。」小宇的眼睛瞇成一條線。他三歲的兒子此時已趴睡在甲板的軟墊上,我和老公把孩子夾在中間,四方優游的虎鯨恍若已成為常態風景。

而我懂得,這一點也不尋常。

航行到看不見島嶼的時候,藍色就把自己包住了。海面是深藍的果凍,軟軟的,望下去是無止盡的生命。我們從不了解海洋,敬而遠之或不置可否地恭維著,那些過剩的未知。船隻把我們帶到神祕的上空,看生命與生命重疊,躍起,然後相愛。我們從未被海上豐富的躍動包圍,一如從未在海上仔細看望這座青色小島。理所當然所以我,也從未把自己置身在無邊的深藍中,被大片躍起的靈動擁抱。牠們很酷,牠們才不管你,逕自忙著交配與玩耍,舉尾後下潛。夕陽很美,長長一道光束把很多的年輕都帶回來,看花紋海豚大方地飆船,弗式海豚翻起粉紅色的肚皮,牠們都躍起了,把身體騰空以後,用頭重重打了一下海,滑入水裡。用身上的線條以及三層色與陽光交纏,海水的波紋閃閃。牠們游得很漂亮,像人類奔跑或跳舞的線條一樣,那種漂亮總能輕易提醒人們某些消逝已久的活力與動感。

海深不可測、沒有方向、低溫而深暗,牠們用牠們的方式傳達海洋的親切與熱。牠們讓我們知道,那些沒有躍起的,長年在大海下生活的更多以及,豐盈。沒有人逃得過這種感動。因為我們是人類。「誰叫我們在陸地上長了腳。」一位解說員這麼說。

回航之路,水鳥與海鷗伴行,進港以前,遇見了好大好大的水花。解說員公布牠的名字「Humpback whale」時,我墜入了夢的時光機。

「大、翅、鯨」,在心中清楚默念出三個字,咬字要清晰,以防自己懷疑這不是真的。二樓甲板人太多,我看不清楚,我不管老公也不管友人了,獨自衝下樓找到一個容身之處,只想一個人靜靜看。

遠遠地,牠躍出海面,磅礡氣勢如山拔起,「啪!嘩啦啦啦啦──」鯨背以雷霆萬鈞之姿擊向海,海面上開出一朵巨大的白花,浪花形成一面華麗的水之牆,嘩啦啦啦啦啦……我聽見了,聽見了夢甦醒。

「大、翅、鯨」,我再默念一次。向自己宣示。

看不清牠身側一雙如翅膀般的狹長胸鰭,也看不清牠弓身下潛時背部的肉峰,但看清楚了漂亮的舉尾,同時也看見年少蹲在書局中翻閱攝影集的自己的臉龐,無比入神、如此著迷。我記得,那是一張研究員在海邊紮營的照片,一旁湛藍大海有大翅鯨高高躍起,露出腹部束琴弦般的流利線條。

我記得,自己是如何瞪著那一頁照片發呆,我想動彈,但我不得動彈。巨大的生命躍出水面,那麼熱烈、那麼不可思議。我看著圖片說明,記住了牠的名字「大翅鯨」,又稱座頭鯨。聽說,牠很會唱歌;聽說,牠活力無窮;聽說,牠遷徙千里……我只是盯著,指尖輕撫照片上飛濺的浪花,想像浪花落下的聲音……卻不敢摸照片上最大的主視覺,遙遠的夢不能隨便觸碰。那一瞬間,牠成為生命中不可觸及的深層渴盼。

夢想,有天能航海,在航海生活不經意一刻,驚見牠從身邊高高躍起……而我能將之形諸於文字,散播生命的驚奇。不、不不,這太不切實際,五十年前大翅鯨還會出現在台灣東岸的太平洋,但隨著氣候變遷,大翅鯨早已成為台灣海域的傳說。2017年,聽聞大翅鯨出現在花蓮與台東外海,虎鯨也頻頻現身,那是台灣賞鯨豐收的一年。可是我不想聽,因為我不在那裡,只是靜默地將渴望埋得更深,我騙自己大翅鯨沒有來,沒有這回事。

而今我在這裡,相隔六百公尺遠遠看著,大翅鯨好小,跟期待的完全不同,但我完全不在乎。牠躍起同時,自己深埋的渴望也隨之高高躍起。不只有一隻,兩隻、三隻!在不同的角落各自華麗演出,鯨背向海,一擊、二擊、三擊……解說員也歎息。我癡迷地看,孩子般目不轉睛,直到牠們陸續舉尾下潛,心底仍不住震顫。牠不見了,我的渴望卻未隨之下潛,它無形無體,比大翅鯨更大,向我宣示:我在這裡!如海面上金斑閃爍,有些刺眼。

我好滿足,無敵滿足──大翅鯨小得跟拇指一樣也沒關係。自台灣到加拿大,自虎鯨到大翅鯨,我看見深海,那深海不只是太平洋的,而是內裡的,深邃湧動的海。

船停泊在港邊,小宇的兒子醒了。我們一同走上岸,踏上陸地一刻,土地的篤實沉穩令人心安。同為哺乳動物,我們長了腳來到陸地,牠們生了鰭留在海裡。我揮揮手,向牠們招手、向太平洋招手、向另一端的台灣招手,也向多年前的夏天招手。

翻過去了,那一片渴望之牆,如同站上陸地的心安實在。謝謝,時空交錯這當下,生命與生命,無與倫比的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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