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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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栩/餓了? - 3之2

2020/01/07 05:30

圖◎吳孟芸

◎曹栩 圖◎吳孟芸

該是最熱的時刻,外頭仍冷得不像話。手機掉電奇快,他不得不插上第二組充電寶。前些時候還沒這般冷,每騎一段不長的距離他就得停下來搓搓手掌手指,否則不只扭電門,連煞車桿都拉不動。梁健在城裡碩果僅存的商城旁停下,呼氣,忙搓手,一邊感覺升溫效率低落。只聽到有人連呼大哥大哥,他從照後鏡一望,沒個人影。轉身見一位雙頰發紅的年輕騎手在他左側車尾,站在馬路上,抓著手機,冰霜從頸側延伸到簇新的制服外衣領口。年輕騎手問梁健,商城裡哆滋味香拌雞在哪?到店時間快到了,電話打不通。梁健不知,歎口氣,鑰匙一拔翻身下車,因為兩個人找要比一個人快。

剩不到四分鐘,頭三十秒梁健就知道對方是菜鳥:還在打電話、尋覓商城地圖。等找到圖再研究半天就要遲了。梁健眼尖找到清潔員,趕去問哆滋味香拌雞在哪?清潔員愣了一下竟答不知。問他掃幾樓的?一樓和門庭。哆滋味肯定不在一樓囉?他一搖手,梁健立刻招呼那菜鳥往上衝。上二樓,菜鳥看有人準備下電扶梯,忽然回過神想詢一口。梁健理都不理,直接殺到前頭球鞋店問店員。店員向上一指,三樓,C區。掉頭拉上菜鳥(他果然啥都沒問出),一路狂奔,甩開一堆招商待租的舖面,菜鳥見到哆滋味門面不住稱謝。梁健喘著氣說媽的快過去按到店吧。

這一跑,沒添多少暖,整個人卻餓得洩了底。他恨不得插翅飛到比薩店跟大伙吃飯。往回走,抬眼見一顆豆兒搖搖晃晃冒出芽來。他定了定睛才看清楚,一堵鏡牆橫在前方。呆了半晌,怎麼走上了岔路。

「大哥!你還在這?」後頭那菜鳥提著餐袋一路奔來。

「走錯了。這頭沒路。」鏡裡的騎手抬起手來,自自然然回指著他。

大哥說笑啊?哪沒路?菜鳥咧起嘴:剛不就是從這來的?他往前靠去,把手揮了揮,自動門慢慢滑開。他一迴身,老實巴交地朝梁健鞠了一躬,然後箭一般奔去。

循著路出去。他感覺背脊被瞪得發涼。可他一時虛乏了,無力也沒興趣再向後望。菜鳥跑遠了,梁健後悔沒跟他說聲當心。

車在充電。眾人在店裡吃比薩和胡辣湯。其中一款比薩是老闆莫胖子特製的,不算騎手錢,羅勒菇蕈放得特多,搭配胡辣湯吃。胡辣湯是他老婆熬的,慰勞騎手和比薩店員工們。她說天寒爆單,大家辛苦,盡管放開懷喝。開蓋舀湯,椒香撲鼻。啜了一口,口感卻稠和溫醇。梁健跟坐對面的美林不禁相看。喝了半碗,胃裡暖津津的,原本搖搖欲墜的感覺大幅消退了。李邦和丹倩連喝幾碗,邊喝邊把老闆娘的胡辣湯吹捧到天上去,說以後莫胖子比薩店改做莫胖子胡辣湯比薩店,肯定創新業界獨領風騷的呀。

鐵哥最後才進店,渾身冒寒氣。小羊立馬舀了一碗湯給他。他坐下喝第一口就發了輕呼。接著他不再吭聲,撥動湯勺,把湯喝完吁了口長氣。鐵哥臉上恢復一些血色。再給他添一碗,他點點頭。說,最後一單花掉太多時間,還逾時,沒跑這單差點跑到二十單。他們嘩了,這是鐵哥今年個人午單紀錄新高。他們吃著,看彼此的表情猜數字,得知小羊的接單數是最多的。

李邦說,有請本日單王埋單。

「今天沒結束,一切還難講。」小羊笑笑,又抓了片比薩,「何況我又沒挑單,接了很多單單價都不高。」

「你當真不怕?」丹倩問小羊。

「怕啥?」

「萬一那人下了單,就等騎手乖乖送上門?」

小羊說不是不怕,是怕有啥用。送餐時多留神,罩子放亮點就是了。他說從北到南的大街小巷,每天六個八個騎手賠掉小命,大家還不是照樣送餐?自入冬起算,凶犯每天頂多為這個數字加上個零點零幾。

——你的意思是軟件比較凶殘囉?美林插嘴。

眾人爆出笑聲,引得莫胖子和店員們看過來。

「我的意思是,擔心煞車失靈比較實際,不是嗎?光說在回比薩店的路上,我就看到有騎手摔車,餐倒,受傷了,自個兒坐在路邊喘氣。」

「你在哪兒看到那個騎手,他還好麼?」梁健突然有點擔心。

「還行。我問了他。就是臉擦破,餐毀車損賠錢了。他拿餐紙止血還一邊用手機跟客戶道歉。我叫他坐一會就好,早點離開,別在那裡凍僵了。」小羊說:「就在宜平南路,水塔樓那附近。」

從方向、距離和時間點推敲,那個騎手應當不是菜鳥小哥,想到這點讓梁健稍稍寬心。可隨即想到,不是他差別又在哪?

吃飽了,手機充電人小歇。隆冬比薩店極少上門客,眼下這極少便是零。桌上幾人枕著手臂,鐵哥靠著椅子閉目,靜靜喝熱水。廚房裡傳來洗滌的聲響。美林支著頭看沒聲視頻,眼睛漸漸瞇縫。梁健的頭頓了頓,不能全然抵抗睏意。看著大家,這瞬間,他竟冒出一種信念:即使全人類再無恥、再低劣,只要像這樣脆弱、平凡無奇的一刻存在在世界上,大家離滅亡還很遙遠。

他斷斷續續睡。手機傳來的脈動太輕微,無意理會。但感覺有股冷光推移,像網罟層層散放。

睜眼看見美林的手,與呈到面前的手機——梁健勉強對上焦——老封傳了大群組裡的截圖。四個字:有壞消息。

沒新聞。也沒討論。紛紛醒來,麻痺般地醒著。鐵哥又去倒了杯熱開水。門外的光線走軟,不用說更寒了。接近晚餐時間,等待第一單跳出來,大伙沉浸在各自思緒中。往常他們會進行一項小比賽,不同時段看誰搶到比薩店的第一單。梁健想到,很久沒這樣比了。

廚房裡,「為您自動接單了,提醒您……」女聲揚起又沉落。沒有誰開口。

一會兒,李邦戴上手套,牽著丹倩的手站起身,領兩盒比薩。鐵哥說:「兩人一道還是當心。收工前群裡說一聲。」

「你也是。別硬撐。」李邦放開嗓門:「大伙都當心,我和丹倩愛你們。」丹倩向大伙揮手,戴上保暖口罩,推門出去了。

鐵哥的目光、呼吸節奏,一併凝聚在外頭光線上。女聲再次在他們耳畔啣咬,光線又更弱了些。莫胖子從廚房裡瞧來。他不會催促,就是瞧一下。鐵哥緩緩站起身,按了接單,走來拍拍梁健的肩。別弄得太晚,梁健說。

鐵哥說明白。

他的身影融解在外頭的藍色中。店裡冷空氣摻混著烤比薩的香氣。

剩下的人不時看看手機,提醒您……美林對小羊說:「這零點零幾,有時不是零點零幾,到目前盡是發生在這兒,不在別地方。費點工夫挑單,不會真的阻礙你賺錢,咱也不差這幾個錢,兄弟我勸你了。」

小羊望了美林一眼,臉上流露著罕見的猶豫。許久許久,點了點頭。

美林把一個國勝華城附近的單讓給小羊。說自己要等順路單。其實都知道這是讓。

梁健把挑單的時間拉長。不很確定自己這麼做是為了增加安全度,還是出於某種逃避心態,拖延著,不想面對寒風中暗伏的一切禍患。在小羊說你們顧好自己,推門離去後,美林多花了約十分鐘湊到順路單。

「你曉得為啥那凶手要針對騎手?」取餐前美林突然問,他啥都答不出。「因為凶犯就是心理變態,知道嗎?跟這鬼天氣同樣變態,所有一切都他媽的十足變態,還會有人受害的,」他瞪著眼睛。「但不管咋樣,咱們要活下去。」

美林開了門,歪歪斜斜被捲走。寒風砰然拍上沒關緊的門,留下深天色的漬跡。

每一單,梁健都打給客戶,聆聽他們說話,判斷他們講話的環境。試圖從他們的口氣、語速和聲線,找尋異樣的蛛絲馬跡。他聽見他們喉門齒舌如何作動,甚至聽得見唾液分泌量,感覺在陌生的口腔裡豎起耳朵。

許多客戶要求送到門前,不願意出門下樓。這是客戶的權利。送餐地址寫明送哪,騎手就有義務送到哪去。他繃著神經,送了好幾單。偶有客戶抱怨餐點不夠燙,但不構成重大威脅。倒是那位姓孫的女業務員屢次在他騎車時來電,或者是當他正循路找門、在門前退開一步時打來。他要不是沒接到,要不只能掛斷或置之不理。看著天空徹底暗下,梁健僵著手指回撥給她,姓孫的她也不接。

頭被寒風緊緊箍著,發疼。他在路邊搓揉手,手竟搓不太動。騎經趙家弄,遠遠看見外頭地基上有人烤火。不是違法燒煤,因為不見警察取締——這時節把一塊煤丟進爐裡,比打么么零更快見警——他們圍在一塊燒廢家具。火光頓時成為極強烈的誘惑,梁健忍不住把舵一偏騎去。他們瞧著他,暖洋洋的紅光在他們臉上撲動,表情呈現漠然的警戒。但梁健下了車,他們還是讓出了一小塊空間,讓他朝那團光焰伸手,稍微對抗這嚴實的冬天。

有人拿了柄大鐵鏟撥火,敲斷焦脆的邊材。木蓋子一側塌下,露出了鍵面——怪不得聽得到一些低低破破的噓音——這件從側邊看上去像床櫃的東西,原來是架舊風琴。細碎熱炭掉在鍵上,白鍵轉焦,黑鍵漸漸返灰,不久燜著的另側也冒火苗。他想或許這琴太舊,早就壞了,彈它大概無助於取暖,反正沒人渴望再彈,火焰便照自個屬意的跨度彈奏。不過只彈出更多劈啪嗤聲。他的手慢慢回暖,身子還冷著,手機又開始抽。一瞧又是那姓孫的。他耐著氣稍微走開,接起電話。

「找你找好久,為啥一直不接電話?」她劈頭就問。

為啥要接,梁健從齒縫吸口氣,希望她能從聽筒端感覺到多凍。有完沒完?一而再,再而三打來,動不動就套近乎,真以為我不清楚妳打算?

她沒接話。

像妳這樣的人,我看多了,每天要見到好幾個,看得噁心。不妨再跟妳講一遍,我不會買妳賣的那些大冰塊——一句話,沒錢!有錢也不買。腦子有病才買在這裡。勸妳看清現實,別妄想有業績,忙著跟我自來熟,為啥不省省彼此的時間?

「我也曉得不會有業績,」電話那端說,「抱歉浪費了你的時間……我只是想跟你說今天我上完班就離職了。」

她祝他平安順心,電話就斷線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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