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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沈信宏/我的善變小女

2020/01/05 05:30

圖◎王孟婷

◎沈信宏 圖◎王孟婷

一 變美

女兒長大了,卻依然是個孩子,美麗還被凝在她水煮蛋般的肌膚裡,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那麼小,像點在畫紙上的顏料,畫筆正蘸好水,即將要將她暈開,在她面前我是藝術鑑賞專家,從構圖就知道那將是一幅絕美的作品。

從她身上,我才知道美女都會先抽出愛美的芽,然後才在平凡的枝莖上開出獨特的花。每天被四面八方湧來的訊息沖刷,她蓋上濾罩,蓄囤到心底的,只剩下她喜愛的事物――全都泛著粉紅寶石光,水晶清脆的音聲灑落,罩上朦朧的蕾絲。她喜歡公主、凱蒂貓和化了妝、放下燙鬈長髮、穿著洋裝的媽媽。

她從小就有購物的天分,走在百貨公司裡,不像扯著一坨濕軟的史萊姆,時時從指縫流逸。她知道這是該大步直行、挺胸立頸的伸展台,眼神銳利掃描,可以想像她的腦袋裡浮出一個小滑鼠,按叉刪去眼前病毒般滋長的物件視窗,她模糊的欲望漸漸在裁剪中現形。

她曾指著一樓化妝品專櫃的口紅,說:「爸爸買。」我看著她,想像她稚嫩的臉抹上油亮的紅唇。她何時伸手穿越時空偷取未來的語句?我不明白她如何從各色插在小拉櫃上的口紅,這些簡單的色階,憑空衍生出後續的動作。她腦海裡有我無法監理的工地,搭蓋出未知的建物,她是否覺得廣告海報上美豔成熟的女模就是她的照片?

她現在看見的,都是美麗的事物。跟她逛街,才知道凱蒂貓原來是日本派來的忍者,隱伏在我們生活的各個細節:碗筷、寢具、書包、衣服鞋子。她連封藏在打光櫃裡,米粒大小的金飾都看得到,時時歡快地朝我大喊:「有Hello Kitty耶,爸爸看!」

她不知道錢是怎樣散發各式氣味的流動,只瞪大眼,等她的念想流暢實現,我只是一對輸送的手掌,或許我太早變成一個默不作聲的錢包,膨脹的速度卻沒有跟上,所以我常只能回答她:「不能買,這個太貴了。」她的眼神落寞又羞憤,像全世界都買不起她的美。

女兒還這麼小,就已經急著去美了。我的愛向來抽象無形地包圍她,卻隨著她失望的眼神漸漸凋萎,追不上她背影縮小的速度。我慌張地將愛兌現為豐饒的動作,緊緊摟抱她、親吻她、捧她的臉,我黏稠的嘴唇與唾液、溫熱的身體在她撇開的眼下有如醜怪而微小的昆蟲,她精準地用指尖撢開,最好在一切尚未發生時就尖叫逃逸,躲到媽媽懷裡。

美的競賽早已鳴槍,我在另一維度的宇宙聽見的時候,還傻傻地左右張望,找不到是從哪裡傳來的聲音。

我的愛竟退化成如此野蠻的形狀,像養生者不吃的生食,文明者羞赧於赤身裸體。我連妻子的手都不再能牽,夫妻之間濃烈不分的愛意,銘刻在記憶中最迷人的樣貌,變成一支廁所外被握濕的門把,女兒總嫌惡地揮手阻隔,我被推遠,淪為她們腦後揮之不去的殘響。

我只能安分地躲在自己的功效裡,像靜靜放置在工具箱裡的扳手,密實的鋼鐵無法流淌任何情感。出門時服侍她穿衣、穿鞋,吃完飯擦嘴,熱的時候擦汗,要買東西時付錢,隨時拿出手機,不遺漏她所有美麗的瞬刻。

她有天在玩具店的走道,看見美麗的芭比娃娃,踮高腳跟,說她想買這種鞋子。我們都嚇壞了,她真的在美的道路上走得又遠又高,時光不知不覺地拉長我們美醜的距離,我只能像個愈來愈老的家僕,忠實地跪地伏身為公主買鞋提鞋,追在她俐落爽脆的鞋跟聲後,希望她還留一絲髮香、一點回眸讓我拽緊她的蹤跡。像那些被虛度的好人們癡等女孩看見好底下的愛,也像排久久的隊站進演唱會第一排的粉絲,痠麻整腿仍仰望著,等明星遼闊的眼神點上我微小的燭光。

二 變長

女兒出生後剃頭,頭髮長得特別慢,更不敢剪。少了威脅,髮根繼續安睡在毛囊裡,久久才伸伸懶腰,兩歲半後才開始長長,收在髮圈外的頭髮愈來愈粗實,終於像隻神氣擺尾的馬,但頭皮僅覆上薄薄的黑影,像一窪太淺的沙坑,壘砌不出雄偉的城堡。雖然髮少,仍易流汗,有如海灘沒有高大植物遮蔽,風輕易吹揚頭皮裡被大汗浮起的油氣。每天下午,安全帽和猶蓄餘勁的陽光輪番追擊,妻子載她返家之後,我抱進懷裡的,都是敗戰的煙硝臭氣。

女兒不想剪短,因為公主們都是長髮,能坐在錦繡扶手椅上瞇著眼,讓他人忙碌的手塑造各種形狀:燙鬈、綁辮、盤高髻,染不同顏色,甚至有長髮公主,讓故事攀沿髮束洶湧起伏。但頭髮是理不清的煩惱絲,軋進生活的齒輪,雖然繼續轉動,卻速度沉緩,時常卡頓。

洗頭特別麻煩,她躺在我大腿上沖水時,扶住脖子的手總撈不到長髮尾端,沖再多水,滑膩依然在指縫流竄。她不愛吹頭,風總會從各種角度溜進眼眶,搔癢她翻滾的眼球,逼得她一直眨眼閃躲。髮尾濕了就會鬈曲,很難整齊地揪在手裡,它們紛紛想勾著飽滿欲滴的水氣逃出風口。

我對綁頭髮更是完全沒輒,握好一把就不敢再鬆開,可是要完成髮型,就得再多梳幾把才能收妥髮絲。但我只要一將手鬆開,頭髮就全都逃走了,像是安排好的聲東擊西之計,只剩下我的掌心無所適從地癱在原地,不知道要再從哪個方向下手,隨處垂掛著囂張聚眾的頭髮。

只有妻子能快速綁好,手指翻幾轉,殘影未褪,可愛的髮飾就已經安穩地扎進髮根。如果要出門,戴安全帽會壓疼她,只得拆下,妻子從未有絲毫遲疑,我卻深深覺得可惜,像砸毀一口精燒的瓷器。在妻子眼裡,女兒才是尊貴易碎的寶物,不讓可愛的髮飾變成刮損她的利刃。

綁髮像是一種馴服,我羨慕她們。我沒有辦法像妻子柔順地治理她。她的頭髮愈來愈長,我也愈來愈難旋繞、收束。愈努力嘗試,把手握得更緊,就更容易粗心地弄痛她,最後她拒絕落入我的手裡,看見我的梳子與髮圈,就一溜煙逃到妻子溫柔的手勢裡,被嬌寵出最迷人的姿態。

這樣也很好,讓妻子完美接管她煩亂的髮事,我們兩好相安,不給彼此添事,眼神輕輕撥槳,就能划過平靜地沉睡在水底的彼此。一起的生活被水平面剖分,妻子成為她唯一的航向,我只是無聲的輕波。久而久之,她是我路程中突然冒出的中繼點,連幫她換尿布,都覺得時間也一起被吸進吸水層,握在手裡膨脹且沉甸甸的。

有天,我開始玩她的長髮,將麻煩玩出樂趣,她的臉上有水的時候,我把頭髮撈到她臉上,黏出滿面狂野的畫作。趁不注意躲到她耳後,撮口吹髮,讓風長出指爪撓她的臉。或直接撥亂,搭建一座鳥巢,她得花更多時間讓騷動的髮迴返自己的路徑。有時我不那麼調皮,教她放慢手勢,將髮細細地收到耳後,順著這般溫柔的用意,頭微偏,自然撞破年齡的界線,散發嫵媚的風情。像在單面鏡前擠眉弄眼、整理儀容的女孩,不知道旁人在鏡後看得一清二楚,總讓我笑破肚皮。

她的困擾被我的爆笑煽動,臨近崩潰的懸崖。我就像短暫拂掠她臉蛋的風風水水、臉上失控的頭髮,忍耐一陣,便無影無蹤。嘲笑那些,好像也在嘲笑自己,竟縮減年歲,效仿小學生以惡作劇示愛的手段,看似主導她的情緒,抱胸露出戲謔眼神,其實只是卑微地想將薄薄的情意,塞進女孩日益擁擠的課桌抽屜裡,把怕消失的自己勉強多留一會。

三 變調

女兒二歲開始學說話,原本以為比別人說得慢,幾個月過去,竟也進步神速,能從口裡拉出長長的句子,像變魔術一樣,以為快要截斷,卻仍繼續扯出搭結的旗條。開始懂得揮捕成天在眼前飛旋的詞彙,大腦終於是個實驗室的培養皿,交混更多詞句的品種。

本來以為能夠卸下女兒成長路途中最大的擔憂,但她的音調卻遲遲未找到正確的位置,說出口的音像鬆開手指的氣球,四處噴飛,最後失去原形,乾癟落地。「糖果」成「躺國」、「哪裡」成「哪梨」、「玉米」成「物迷」、「小寶」成「洨雹」。雖然很好笑,常常被立刻錄下珍藏,日常笑料漸漸填實手機以後,接上引信,竟變成一顆等著炸裂的未爆彈。

她的音調愈來愈失控,過往笑得太多,笑到她的羞恥心都長大了。等我真的緊張起來,再笑不出口,急著念正確的音導正她,她仍覺得我在恥笑她,還沒聽全就癟著臉逃去找妻子,委屈地指控:「爸爸『小ㄨㄛˊ』!」

妻子不急,認為這是正常的過程,飄蕩的音調終究會降落。我極力解釋:「爸爸在教妳,不是笑妳。」女兒退到妻子身後:「鼻要,鼻要!」妻子繼續在廚房準備,女兒就賴在那聽鍋鏟、煎煮和抽油煙機的聲音,偶爾說話,音調因為撒嬌的緣故,軟捏出更奇異的形狀,妻子從不糾正,說不定她耳中的聲音早被廚房抽空,完全聽不見。

這就是原因吧,除了我,沒人覺得這是個問題,他們寬廣的耳洞連接女兒的口腔,擴大她舌齒的自由空間。還有,妻子不急著替她戒掉奶嘴、奶瓶,含出滿嘴乳膠,舌齒都被凝凍,成長膠著,像被留在琥珀裡的時間,新的語言永遠無法出土。

早知道我該多介入一些,搶占她更多注意力,她才能習慣標準的發音,願意聽話複誦,耐心地用舌頭下掘正確的讀音。或許該怪我自己,我太少陪伴,讓她的舌頭徹底偏到另一側,像綁住纜樁的船,我怎麼驅駛都沒有動靜。

世界因為她的發音而傾斜,激盪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危機。上網搜尋構音異常,每條資訊皆套上紅字,處處是鮮血淋漓的恐嚇。有人說要盡快早療,早療需要提早預約,一接到預兆就要奔起賽局,早上加早,緊急得像是整個人被丟在鐘面上,必須逆時鐘跨過揮轉過來的指針,才能跳進黃金安全區,否則將攔腰撞上快轉的指針,被離心力甩在失控的時間裡。

也有網站指稱聲調異常是自閉症預兆,因為他們敏感於口腔裡的細微波動,所以不喜歡聲帶震動,或氣息擦過舌根。我在她心裡流失的存在感,居然也不知不覺地掏去她長成正常人的地基,我可能無力補救,只剩醫生有辦法。

但再仔細在網路上翻找,也有醫生說不用緊張,每個人有不同的進度,由雙唇到舌尖、舌根音,女兒全能發出。還沒長到三、四歲,舌面音、捲舌音尚未成功,是正常發展。聲調異常可能因為懶惰,癱著一條舌頭沉入海中,就能避開音浪崎嶇起伏。不用急,四歲以前用觀察代替治療,太早就醫反而累積孩子的挫敗感,不再有自信嘗試。

或許我會那麼緊張,是因為我快要錯過父親的身分。至今即使我發出再怎樣端正響亮的音調,也喚不回她對我的親愛與信任。

照網路說的,音調轉正必須慢慢來,艱難的音也得慢慢到位,改變快不得。指導持續不間斷,一旦露出坑洞就要立刻填補,即使沒有明顯改善也不放棄。面對我,她仍被挫敗感淹沒,若緊緊扯住她聽我,她便生氣地說:「討厭尼!媽媽在哪梨?」

我苦笑,這已被屢屢說成她的正常。我才是個異常的父親,女兒是我頻頻出錯的困難發音。一向覺得無力將自己推抵正確的位置,只想偷懶,像將兔子念成肚子,連絲微的送氣力道都要儉省,一有挫敗感就想逃避,太少語言互動所以造成彼此理解困難。

不論四歲以前或以後,我得一直陪在她嘴裡,她才有可能捲起我飛去更艱困、更隱密的地方,像一張大展法力的魔毯。她也會安伏在我舌上,貼實我口中滿布瘡孔的腔壁,完整我這個父親的發音,持續鳴盪出沉穩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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