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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蕭名翊/驅邪

2019/12/15 05:30

◎蕭名翊

作者簡介:

圖◎顏寧儀

蕭名翊,1985年生於新北市,淡江大學資管系畢,退伍後任職零售業資訊工程師。工作之餘喜愛挑戰不同類型小說或散文,興趣為騎車晃悠。曾獲新北市文學獎、金車奇幻文學獎,未來期許自己能持續舞文弄墨,撥動世界的色彩。

得獎感言:

感謝神,感謝林榮三文學獎,感謝妻子在我寫作過程無暇分心家事的包容,感謝評審青睞,這次獲得佳作讓我重新思考文學對我的意義,也希望未來能夠持續創作更好的作品,發光發熱。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驅邪

◎蕭名翊 圖◎顏寧儀

家裡難得有穿西裝打領帶的人拜訪,高高瘦瘦,黑灰參半的平頭,雙眼逐一從父親、母親、哥和我,最後定定地停留在神桌上。無聲的交流,神與人或神與神之間不可聽的對話。

還有另一個男的,聽說快四十歲了還是一副娃娃臉,跟著四位年紀約三十到五十的女子。

牧師,弟兄,姊妹(裡面其中一位是師母,奇怪,神職人員原來可以娶妻生子),簡直就像家庭。這些稱呼我聽哥介紹過,其實聽久了自然就能分辨,「朋友」是非教會的朋友,「弟兄」和「姊妹」則是教會的。

「換了一尊啊?」牧師帶著微笑說。

「是啊。」哥也報以略帶輕鬆的微笑。

我以為場面應該要更……怎麼說呢……更嫉惡如仇?更盛大開闊?有人神靈附體大喊咒語,神桌上鬼影幢幢現身鬥法,或開場先面有難色地說「這尊很難處理」,接著哥或父親下跪祈求救命之類的。引出心底的盼望,打擊使之失望,接著戲劇性地翻轉,聖光如天降怒雷般擊打神像,一劈兩半。

之前我描述想像中的過程,哥啞然失笑說,你想太多了吧?

「那我們開始吧。」牧師說完向父親與母親點頭致意,我的胸口熱起來。彷彿說好了似的,牧師、娃娃臉弟兄、哥和姊妹們異口同聲地開口禱告。七個人的聲音高低大小參差不齊,迴盪在客廳的臨場感異常震撼。

父親泰然自若的樣子不太自然,閉上眼握緊雙拳;母親則是有些不安地看向別處,怕有妖魔鬼怪從儲藏室竄出來似的。而我強忍著才沒笑場,什麼場景啊這個,像沒劇本各自即興對白的舞台劇,晚一點一定要跟朋友分享這奇景。

幾個聲音突然消失,我才發現牧師不知哪時脫下西裝外套,和娃娃臉弟兄與哥都戴上口罩,兩個人拿鋸子一個人拿大塑膠袋朝神桌走去。那之間沒有絲毫遲疑或故作神祕的姿勢儀式,像殺鳳梨那樣從頸部入刀,沙沙沙。

沒有黑霧從空心的容器內噴發,或象徵全家人欲望集合體的鬼神以一虛幻無可泯滅之姿俯瞰著現場,沒有鮮血,只有粉塵。喀擦。拜了一年多,什麼都沒剩下就給斷了,扔進塑膠袋裡。

那時我發現牧師的口罩微微顫動,才知道他從未停止禱告。哥的額上布滿汗水,塑膠袋像千斤重似地勒著他的手。四位姊妹不知哪時圍著我跟父母親,雜七雜八的話語連成一串,串串交會有如激流,啪沙啪沙地沒有盡頭。

神桌前的速度變快了,牧師與娃娃臉弟兄一人一鋸俐落地將桌上可見之物拆成碎塊,哥手上的塑膠袋接近半滿,放在客廳一角輕輕發出垮掉的聲音。正當我以為結束時,他們三人將目光轉向桌子,母親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有些不捨但直到最後都沒有說什麼。桌子不是什麼貴重品但也是她親自去挑的。

沙沙聲不停,我們身邊啪沙啪沙也不停。組合木桌逐漸地變矮、變形,以無形之姿宣告某種過去的壞毀。最後總共裝了三個塑膠袋,牧師和娃娃臉弟兄回過頭的瞬間我才發現他們口罩都濕透了,襯衫早變了色。

「休息一下吧?」父親說,請牧師和所有人在沙發就座,母親去廚房多拿幾張椅子出來。

於是大家真的像朋友拜訪那樣在客廳裡閒聊,聊著我大學畢業後想找什麼樣的工作(他們全都知道我念的科系,應該是哥洩漏出去的),父親與哥工作的狀況,母親的健康與休閒娛樂,姊妹們七嘴八舌地聊開來。

我總覺得太不真實,頻頻看向角落的塑膠袋與客廳空出來的位置,那個空洞,原有的事物突然消失,不平衡的闐暗空間像首次被日光燈照到,白得刺眼。

後來牧師問父親、母親和我要不要受洗,母親沉默地看著父親,我則刻意忽略哥的目光繼續看著那個空洞。

「還沒這個打算啦。」父親陪笑說。

「沒關係。」牧師說。

我以為他會感到可惜或生氣,不料我抬起頭看到的是輕鬆的表情,沒有一絲不悅。只有母親不甘願地要拿錢出來時,牧師與哥同時搖頭說不用,於是母親首次露出鬆一口氣的模樣。

之後一切恢復得很快。那天的最後牧師帶領所有弟兄(包含哥)姊妹為大家「祝福禱告」,禱告還有分種類,之後會有「行車平安禱告」或「高分榜首禱告」嗎?我疑問著卻沒問出口。

母親打掃的項目少了一張桌子,父親每天下班回家少點一炷香。哥從沒再提起過那天的情景,好像這一切不曾發生過。有一天睡前我問哥不會覺得少了什麼嗎?

「我在家從沒看見那張神桌。」他回答得一派輕鬆,好像在說晚餐時電鍋裡是白飯一樣。

我接著問那天之後工作有沒有比較順?有加薪或升遷的機會嗎?哥搖搖頭說:「不會有什麼變化,因為我需要的神都已經放在我面前了。」他的眼裡泛著光芒,自信,充實,說著他十分了解我卻聽得一知半解的言語。

那時我想母親說得沒錯,有時候真的很難跟哥對話。但後來我們聊起我未來的夢想,關於我想跟父親一樣當業務員時,他卻跟母親相反,十分支持這個想法並熱切地跟我討論起來。

哥是個工程師,關於業務他懂得並不多,但他專注的神情為我的血液裡注入一股豪情,好像不管什麼事都可以去做做看。

不幸的是這情緒沒有維持多久,過兩天母親問我畢業後的計畫,我鼓起勇氣再次說出業務員的想法卻被澆了一桶冷水。那時我才知道父親正在經歷裁員危機,收入不穩定幾個月了,靠著存款與哥的收入勉強撐著不被房貸給擊垮。

其實我不是不知道家裡的狀況,只是那太現實,太巨大得讓我感到還在念書的自己毫無用處。然而以前父親放假時常常聊起拜訪客戶的有趣經驗卻美好得無有一絲破綻,我想像著未來我也能帶著公事包,西裝筆挺地說服甚至感動某個客戶買下我推薦的產品。

「別再想業務了,去當工程師吧,現在是高科技的時代,家裡沒本事的人只需要一個。」母親說,像一把鋒利的冰刃刺進我的心臟,所有的想法全給凍結在不知名的某處。

我勉強用剩下的力氣跟母親說起那天和哥的對話,不料卻更加刺激起漫天的風暴,母親接著說:「還不是你爸聽他的把神像給拆了,什麼保佑都沒了,公司愈賠愈多,一天到晚都有人離職。要不是我眼明手快早請人來安一尊備用的放在儲藏室,加了三倍的安座費,你爸早就被裁掉了……」

母親那天說了很多,但我的記憶只到這裡。有時候我很難明白信仰是怎麼樣一回事,好像你說的對他說的也有理,我試著想像神佛漫天的情景,每一種神像、人像、動物像、植物像、礦物像,無以名狀的世界。要求財的這邊,求婚姻的樓上左轉,考試的往那邊,全部都要的樓下過三道內門就是了。

好神奇啊那樣熱切的光芒卻沒有溫度,那樣急切的熱血卻沒在流動,激發人們無限想像力編織感動涕零感同身受的故事到頭來升上了天,創造故事者卻被留在地上俯身祈求。

又過了兩個禮拜,正當我準備開學的時候,在我聽起來像法庭的看不見的場景裡,主導裁員的檢察官起訴了父親,無罪留下,有罪離開。我們在飯桌上能強烈感受到父親背負的焦慮,從他咀嚼的每一口飯或用力夾起菜的動作中洩漏出被告的氣息。

父親吃飽放下碗筷時,母親像在跟哥比賽誰先開口似的,主動提起她放在儲藏室的另一尊神像。準備好了,蓄勢待發,等你一聲令下就可上桌為你辯護。父親猶豫了一下看向哥,但哥什麼都沒說,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飯。

那像一場比賽,雙方二比二平手,母親準備進第三球,哥卻沒有要防守的意思。

然後隔天一早客廳的空洞再次被填滿了,好像只是換了樣式從未離開過。父親下班回來時明顯停頓一下,乖順地點了一炷香;哥下班回來時一臉淡然,從神桌旁經過恍若無物。

最終的判決是無罪,父親順利地保住工作,但他下班後偶有聯絡的同事們都被裁掉了。那時我已經開學,這些都是輾轉從母親那裡知道的。

「我後來又再特別去謝謝師父,多給了一大包紅包……」那次談話母親說到這裡我的記憶又斷片了,我不知道父親怎麼想,但如果可以我只希望不要再變動。

煙霧每天在客廳繚繞盤旋,新來的神像始終莊嚴著臉,我盯著他像在聽課那樣,好像我會不會被當取決於我有聽了多少沉默。會有期中期末考嗎?可能會吧,我也不知道。

然而過了半年父親還是被裁掉了,那天他回家時沒有點香,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時母親──畢恭畢敬地──拿出埋藏在神像底下的兩個十元銅板給父親,說:「接下來就用這個當筊杯,有事就問,一正一反叫聖杯,知道嗎?」

那是我第二次差點笑出來,只是到底哪裡好笑我真說不出來。

父親皺著眉猶豫時,哥正好從門外走進來,看看母親手上的銅板,看看父親,看看我,馬上進入狀況。他說:「別鬧了,兩枚銅板就能決定未來,你們沒有判斷是非對錯的能力嗎?」

母親像被賞了一巴掌氣得滿臉通紅,正要回擊時父親歎口氣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了,我的同事們業績都比我好,薪水也高,公司就是從他們裁起。裁掉他們後我就是業績最好的了,我早知道有一天會輪到我。」低著頭,不對人不對神,對自己說話。

我才想起打一開始沒人問過父親的心情,母親用自己的方式想幫忙,看起來熱情卻不太近人情。或許在她心中父親早就被裁掉了,這半年來延續著在工作崗位上的是神像分身之類的東西吧。而那也只夠延緩半年。

「拆了吧,你需要的神都會幫你預備。」哥上前拍拍父親的背,父親沉默地點點頭。

「好啊,我就看你有多厲害!」母親賭氣地說,用力把兩枚銅板啪的一聲拍在神桌上。

過了三天,同一個團隊再次來到家裡,同樣的陣形,我們站在相同位置。

「又換一尊啊?這已經第三尊了。」牧師微笑著說。第一次來拆時我不在場,現在光我看到的就兩次了。

「是啊。」哥也微笑。

「希望不會有下一尊了。」父親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只有他沒笑。

於是他們禱告像驅邪儀式,兩把鋸子一個塑膠袋,開工。激流再次捲起,奮力隔開我們與神像的連結,動作的人們滿頭大汗,嘴巴喃喃地低語著不是說給在場任一人聽的言語。說啊說啊,把最核心的什麼全用說的來表達。

其實我知道母親沒有放棄,儲藏室裡頭可能還有下一尊,下下一尊,終究可能化為殘軀,化為角落的幾袋塑膠袋。對她來說是為了證明對某種事物的忠誠,總有一天能打破三比三的僵局。

結束後的聊天,我忍不住問牧師說:「你們不覺得同一戶拆了三次很煩嗎?」我忍住沒講的是,後面可能還有三十次,或三百次。

牧師幾乎想都沒想就說:「神來到世上是為了救人,給軟弱的人信心。如果你們有破除迷信的意願,我們很樂意堅固你們。」

信心。

雖然他問是否要受洗時我們還是婉拒了,但那一天我跟他們聊起想當業務的夢想,父親看著我的眼神充滿訝異、安慰與期許。或許真正要驅邪的從來都不是那些神像,而是因著恐懼喪失彼此體諒理解的我們一家人吧。

●

【評審意見】

在困境中

◎陳淑瑤

兩派家庭成員借助宗教的力量期望擺脫人生困境,反而帶來更大的價值危機,年少的敘述者自認旁觀者清,帶點看好戲的心態,在你來我往刀光劍影中,體認到誰都無法置身事外,於此紛亂的時代讀來特別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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