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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首獎】 姜天陸/擔馬草水

2019/12/02 05:30

◎姜天陸

作者簡介:

圖◎吳孟芸

姜天陸,1962年生,台南人,台南師專、台東大學兒文所畢業,曾任國小教師、校長。是一個敏感、不擅社交的小說控,崇拜艾莉絲.孟若。出版過兩本短篇小說集、一本少年小說與文史書。

圖◎吳孟芸

得獎感言:

圖◎吳孟芸

我對文學的信仰實踐,是不斷地閱讀、思考、討論與書寫,其中,我最好的時光在小說討論課:耕莘寫作會、台東大學兒文所、楠西讀書會。這些共享文學磁場的師長與同伴們,我的小說裡流竄著你們的激情與凝視。

擔馬草水

◎姜天陸 圖◎吳孟芸

那時還是一年一科,彷彿上了幾天課,炮聲又把我炸醒了,我又可以請假去擔馬草水──我可是從來不請假的,就算頭殼發燒冒煙,金條滿天,也不會請假。緣於我沒有讀過幼稚園,父母幾近文盲,學前的歲月從沒有被文明綑綁過,我是被國小的圍牆拘捕後,才接觸到閩南語之外的神祕奧語,陷入陌生的羅網中,沉默成為我的保護盔甲。老師又是閻羅王,藏在背後的籐條殺氣千條,要我掰開上下嘴唇,吐出聲音向老師請假,令我緊張顫抖。不過,擔馬草水這事例外,這是對福佑大帝的承諾,我若沒請假,阿母一定跳進學校,用喊叫聲撕開整條走廊,用高八度的閩南語問老師,說我兒子斷腿後已能走跳,難道不是福佑大帝靈驗庇佑?能不去還願嗎?

想到阿母將為同學們量產一個月份的笑話,我寧願走進老師辦公室。

陳滿福自告奮勇陪我去找老師,他是排長,常常收作業簿交到辦公室給老師,熟悉辦公室的通關密語。他大聲喊「報告」,我聽成「抱抱」,那氣勢,驚得我汗珠滿地。

「老師……我要……」

老師瞪著我:「大聲一點。」

「老師,他要去擔馬草水。」聲音從陳滿福的喉嚨爬出來。

「喔!」老師點頭,算是批准了。

離開辦公室前,我偷偷地窺伺這片神祕的疆域,只覺得這裡充滿陌生的路徑。

不久,傳來馬路消息:林玉英也請假了,她要扮藝閣裡的仙女。

就那麼巧,我們倆人都要參加扛大轎的香陣。王添財說,可惜他沒有摔斷腿,他媽媽沒有到廟裡許願。洪來義說,他讀高一的哥哥向學校請假了,明天要扛半天的大轎,是福佑二帝大轎。

「我是福佑大帝的契子。」陳滿福苦著臉:「我也好想要去扛大轎。」

「我要鑽轎腳,每一年我都鑽轎腳。」王添財想起這件事又挺直腰桿。

「我也是。」馬上有五、六個聲音回應。

「我明天是跟著福佑大帝。」我一出聲,大家都閉嘴了:「一般只有摔斷手腳還不行,要接骨師來接壞了,再被醫生,要宣布你要殘廢了,要這時向福佑大帝要許願,要這時就一定要擔馬草水,要來還願。」我說得坑坑疤疤,同學們卻都很清楚。

但是,陳滿福的經歷也幾乎可以去擔馬草水了,只差他阿母沒有去許願,他無法還願,他強調:「我也昏迷了兩天,還手術才醒過來。而且,那時我有夢到福佑大帝。」

「夢到?你吹牛。」

「真的,不然你們問李信本啊!」

我怎麼知道他有沒有夢到大帝?不管了,朋友有難,拔刀相助:「而且他每一年也有鑽轎腳啊!」

果然大家都無話可說了。

「迷信。」有女生輕聲說。

「什麼迷信?」有男生抗議:「大廟的主委是我們家長會長,我爸爸說有事情去找他,他比校長還要凶,連校長也要聽他的話。」

「對,很凶,」有人附和:「他有槍,ㄅㄧㄤㄅㄧㄤ!」

農曆四月七日,太陽被廟裡的鑼鼓聲提早敲醒,我獨自擔著馬草水到廟東金爐前方。那時廟裡香火嬝嬝發出的煙氣密碼已經上達天庭,各庄角、交陪境、分香廟的神轎從各地晃晃盪盪來廟東大街集結,夾上鑼鼓隊、頭旗、涼傘、神馬、藝閣、大仙尪仔、高蹺隊、八家將各式陣頭等,把地平線捲起一、兩米高,將整條廟東大街擠成一條肥腸,眼看就要撐開來了;把兩側的樓房擠得歪腰扭腹;將我的扁擔擠得斜向空中,兩擔籮筐斜了,馬草水快要倒出筐外。

說是縣長、立委、議員、鄉長和主委這些大人物還在拜拜,要再等等。

忽然大鑼響起,鞭炮炸開,「起駕囉!」廟裡有麥克風聲音大喊:「福佑二帝起駕囉!」路旁許多信徒都跪了下來,眼前一片炮火煙霧,鑼鼓聲撞得我站不住腳,神轎、陣頭全部晃盪起顛,依序往廟前大街而去。我肩上的扁擔,終於能橫放肩上,輪到福佑大帝所屬香陣要起身時,我的斗笠已被太陽烤到冒煙,大帝轎前大鑼震空響起,四周樓房的窗玻璃趕緊嗡嗡和鳴,我們擔馬草水隊伍起身往前,踩著燒炙冒煙的炮屑,後面緊跟著十丈橫長的頭旗,再來是舉執事牌的牌班、轎前鑼鼓、王馬,最後才是大帝的神轎。

我在煙霧中循著前方的鑼鼓聲前進,鞭炮一直偷灼我露出短褲的小腿,有幾次我回頭,看到福佑大帝黑色的神尊,祂定定地看著我,用神力保護著我,我大膽踩著燒灼的炮屑前進。

出了庄口外,沿路只剩青翠的稻田和蔗田擠在路旁陪我們對抗烈陽,鑼鼓不響了,整個香陣萎下來。

「這裡走到古營還要一個多小時咧!」旁邊擔馬草水的婦人臉龐如敷了一層薄碳,有六十來歲了吧?眉端的魚尾紋窩裡滿是汗水:「我兒子車禍,被福佑大帝救了回來,我來還願。」

我點頭。

「那你,許的是什麼願?」

「我斷腿……」我們中間卡進來一位男人,扁擔一橫,把我們兩人隔開了。

「我兒子,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我一直求福佑大帝,有一天,我夢到祂指示,往南方去,就會好。我就把兒子轉到南方的醫院,兒子真的好了。」婦人的聲音跳過男人傳給我:「早上要到古營庄頭,要迎媽祖和太子爺一起來遶境。」

看我沒有答話,她又補充:「第一天遶外庄,第二天庄內。」

「大帝真靈,保庇我們賺大錢,食百二。」來了一位背脊被折彎的瘦乾阿嬤,手上拿著香旗,看來是隨轎的香客。

我在想像如何才能扳直阿嬤的脊骨,又被兩個婦人隔開了。她們也在談福佑大帝的神威顯赫,其中一位說她是為了在外島服兵役的兒子來擔馬草水;另一位說,他兒子開工廠賺很多錢,她來還願擔馬草水。

香陣終於休息了,我巴巴望向前方,想要找到林玉英的蹤跡,她扮演的一定是古裝仙女,但是藝閣與遠方的地平線糾纏不清,我就算有火眼金睛也望不清了。

總之,我沒有找到林玉英那豐腴的臉面,香陣拖得太長,藝閣與地平線永遠在天邊。

頭轎福佑二帝的神轎在天邊,媽祖、太子爺、池王爺、溫王爺、關聖帝君、觀世音菩薩、玄天上帝都在天邊,大帝神轎在這邊,中間起伏著一百多座神轎、繡旗和圓傘織成的山巒,山巒移動著,山巒下的繽紛陣頭也移動著,鑼鼓聲移動著,鞭炮聲移動著。

我戴著斗笠扛不住太陽,遠方藝閣裡的仙女、武將、書生都悄悄撐起洋傘來,近處的八家將們也拿起扇來遮臉。

我要燒起來了。

各庄頭的地主廟接香,儀式不少,乩童大操法器見血則誠,他們接了上百頂神轎,鮮血要流出來幾十趟。現在福佑大帝駕臨,乩童更是奮力大操五寶法器,要嘛劈七星劍,要嘛砍鯊魚劍,劈銅棍或甩刺球,不濺血不足以表達敬意。我們擔馬草水的就趁機到樹蔭下或是廟簷下躲日頭,如果找到免費涼水,就趕快喝它幾口,等到福佑大帝頭旗往外一動,我們又快步跟上神轎。

我忘了走過幾個庄頭,只知道把太陽給趕下了,回到庄內已是初晚,我又餓又渴,雙肩痠痛。經過大埔堀時,路旁聚滿了人群,卻沒有看到陳滿福,他昨天答應我說今天下課後,要來接我的馬草水,偏偏就沒看到人影。

說起他也夠格接半天的馬草水,我會斷腿就因為他。

若不是他發現大溪堤防外的雜木林有一大片網子纏了幾隻鴿子;

若不是他假好心,硬要把網住的鴿子放走;

若不是剛好被人發現,那人拿棍棒追趕我們;

若不是鬼月,一堆鬼在抓交替;

若不是他口吐白沫,摔下六、七丈的橋下而昏迷;

若不是為了拉他;

若不是鬼們蒙瞎阿爸的眼睛,把我送到那間密醫接骨師的診所;

若不是……

三個月後,大醫院的骨科醫師手上拿著X光片,嚴厲地瞪著我阿爸阿母,用力宣布我的左大腿骨頭根本沒接準,要手術打鋼釘,等十年後再手術取下鋼釘。阿母把我搬進回程的計程車,哭著說好好的一個人骨頭裡釘了鋼釘怎麼走路?阿爸說就變跛腳了啊! 阿母求了福佑大帝,大帝允她三個聖杯;阿爸真的找到一位祖傳接骨師。

陳滿福的媽媽在醫院照顧他,沒空去大廟許願,若不是這樣,他也能擔這馬草水的。

大帝神轎到了國小前等入廟時,陳滿福才出現,滿臉汗水,笑嘻嘻:「找不到你,轎子太多了。我剛算了一下,今天只有六個乩童。」

「有沒有水,渴死了。」

「等我。」他跑開了,拿回來一罐津津蘆筍汁。

「讓我來。」他接過扁擔:「不重啊!」

那一位駝背的阿嬤在旁邊,瞇著一雙糊糊的眼:「大帝真靈驗,保庇我們食百二,賺大錢。」

「是啊!」我灌完蘆筍汁,才又對陳滿福說:「擔久了還是會痠痛,而且,明天還有一天。」

「對了,我有看到林玉英,她扮一名黑臉武將,坐在車閣上。她的陣頭在很前面,早就入廟了,明天她一定會再出來。」

竟然讓他看到林玉英,我感覺有東西失竊了一樣。我不太好意思地問:「武將?」

或許是我的聲音太小聲了,陳滿福繼續:「你知道這馬草水嗎?我阿母說是神明的天兵天將要騎神馬,這就是給神馬食用的。」

馬草水就放置在他挑著的扁擔兩端下的竹筐裡,筐內的線香早已燒盡剩下一小截香柱,那把番藷葉,也已乾枯萎縮,另一個筐內有鋁盆,裡頭的清水已乾涸見底。難道神馬已經來食用過了?夜色瞬間撲上四周,一股檀香味道從福佑大帝的神轎處飄來,如一層層可觸的薄膜將我包圍。我頭顱湧出一股溫暖的力量──這是,這就是了,福佑大帝的神力在灌頂。

陳滿福突然往前癱倒,仆倒在竹籮筐上,我蹲下扶他時,他雙眼無神,全身僵硬,不斷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嘴角流出泡沫。

「你是起乩了嗎?」我一下子不知怎麼辦?只能大喊:「你怎麼了?」

「哦……」他的魂魄被神祕的力量帶走了,腦袋顫晃,不斷地低聲嘶鳴。

「喂!」我大喊他,他好像在另一個世界。

這時附近的人群都圍過來,一位阿伯蹲下來猛拍陳滿福的肩膀,大喊「退駕」。眼看無效,他翻動陳滿福腰身,再大喊一次:「退駕!不退駕大帝會生氣。退駕!」

陳滿福眼裡的魂魄總算回來了,他大口喘息,看到我們蹲著圍住他,似乎感到很驚訝,一副不知道自己剛剛發生什麼的表情。

他一直搖手,示意大家別再圍著他。

「你剛剛怎麼了?」等周圍的人群散了,我才問他。我心裡閃過一個念頭:誰叫你要去找林玉英的?這是懲罰。

「我不知道怎麼了,聞到香火味,忽然就迷迷糊糊了。」

「到底什麼神來降乩?你又不是童乩。」

陳滿福搖頭,表示自己莫名其妙。我們來到大埔堀旁的馬路,約好明天下午在水堀畔的老地方見面。

老地方就是老地方。

大埔堀在臨馬路邊有幾棵老榕,老榕似乎被大埔堀的龐大嚇傻了,永遠不敢長大,只能變老,連證明自己變老的鬍鬚也長得可有可無。其中,最靠近學校這邊的第一棵榕樹就是我們的老地方。

我們喜歡在這老地方眺望這片水域,探索這裡的神祕與未知。

大埔堀的傳說為神祕增添翅膀:福佑大帝曾在此練五營兵馬;清末女婢投水後抓交替;日治末期美軍投彈在此炸死五位小學生。最新的傳說是年初時,水上有五、六隻鵝鴨,一夕之間全被撕咬,據傳是有人偷偷放生了食人魚。即使如此,膽大的老榕依然在水中孤島上盤著壯碩的筋骨,上面的枝葉足夠遮去整個小島,流浪的鴿子與白鷺鷥就在其中歇息,牠們飛起時,總為這大片綠色的水域增添幾筆寫意氣息,頗能吸引遠來刈香的信徒駐足。

大埔堀北倚一座不甘不願穿著破損衣物的公園,再過去是廟前店舖,盡頭才是福佑宮,這邊是福佑宮伸出來的右手,大家都叫這「虎邊」;福佑宮坐北朝南,廟前大道直奔南方,左手邊除了幾家商家外,就全是菜市場,還有一條「細姨街」,大家說是「龍邊」。

不管龍邊虎邊,我阿爸總是說,這邊的人受到福佑大帝保庇多,家裡的鈔票能砸幾隻老鼠的。

大埔堀旁的大道兩邊,已亮起二、三十攤夜市攤販的大燈了。

我們停下腳步,往大埔堀裡張望:「有出來嗎?」

「鑼鼓聲太吵了,鴿子全不見了。」

我才不是關心鴿子:「我是說食人魚。今天有人看到嗎?」

「哦!食人魚嘛,今天牠們躲在水底沒出來。」

大埔堀岸上立有禁止釣魚的標誌,卻常有人躲在離馬路最遠的西南角落,在那幾棵南洋杉樹蔭下偷釣魚,從來也沒見過有人來管。我們常遶一圈大埔堀,先遠看孤島上的鴿子,再繞到西南角南洋杉樹幹後,看看有沒有人釣到食人魚。

釣食人魚很刺激,在於想像牠躲在水裡偷偷窺看我們;在於想像牠被釣起會張開獠牙攻擊我們。如果牠是躺在被抽乾水的泥巴裡掙扎,那牠就只是一尾快死的爛魚,根本就不像隻食人魚了。

大帝神轎入了廟,已是燈火通明。我和陳滿福要離開時,又遇到那位駝背的阿嬤,她很高興,湊近我們要看個清楚,還用手要摸我們的臉:「大帝真靈驗,保庇你食百二。」

我們都笑了,說這是個食百二的阿嬤。

陳滿福隔天找到我時,香陣已經在市場四周的巷口打了幾個死結:有的是八家將和宋江陣打了結;有的是公揹婆陣纏上十二婆姐陣;還有那大神尪仔晃到千里眼前;最尷尬的是電子琴花車上的女人露毛正面對到轉出巷口的神轎。

衝到轎前跪地要鑽轎腳的人群太多了,不少神轎得抬高緩行,陣頭只得路上納涼等神轎前進。福佑大帝神轎前跪地的人龍比舞龍還要長,即使督陣將人群分成幾截,抬轎班也得撐轎撐到手臂發抖。我們馬草水隊是屬於大帝的前導香陣,要停下來等大帝神轎,就只能走走停停。下午大帝「起童」三個乩童,其中一名熟童跳上轎後橫木,砍那把米長的鯊魚劍,另外兩名操起法器就橫衝直撞,我隨時準備要閃開他們的刺球和鯊魚劍。

陳滿福興奮說有一頂王爺轎的乩童背肉竟然插入鐵製的五鋒旗。

這是少見的操法,可惜我跟著大帝的神轎,無法去看其他神轎的乩童是怎麼個操法。

陪我走了兩、三個路口,陳滿福評論說福佑大帝的三個乩童都太老熟了,操法器會節力,不像前面一些私壇的神明,操童都猛力大砍。

「大帝的神力不需要童乩見血來證明。」我解釋。

進入細姨巷前,前方跪了三、四十公尺長的人龍,我們和後面的舉牌班都站到馬路兩旁,轎班們吆喝一聲,抬高手臂,硬是將大帝神轎撐在伸高的手掌上。

「我去鑽轎腳。」陳滿福喊。

「不要鬧啦,你不是在家門前有鑽過了嗎?這麼多人,轎班會撐不住。」

他沒聽完我的話,早跑向那條伏地人龍的後段,要跪下去時卻被一位督陣拉起,他硬要硊下,那督陣猛力拉起他,他趁督陣轉身拉別人時又仆倒在地,這時,有幾人也趁隙衝向前面人龍,硬是擠入隊伍趴地跪下,於是那幾處人們的頭顱擠上前人的背臀,成為人龍中拱起的龍脊,督陣拿令旗要將這段隆起的脊壓下,卻怎麼也壓不下,偏偏龍尾又有十幾人擠上跪下了。

「不行!」督陣大喊,龍尾的人卻密密實實趴地了。

兩名滿頭是血的乩童,一拿鯊魚劍、一拿七星劍,步在大帝神轎前面,以劍身輕壓跪地信徒的頭頂,被轎班撐高的大帝神轎,正緩緩地通過趴跪人龍的頭頂,神轎通過後,跪趴的人站起身來,個個露出得意興奮的神情。人龍實在太長了,轎班們手臂晃抖,神轎也左搖右晃,督陣吆喝地罵著龍尾的人們,卻也無法叫起任何一人,眼看那些抬轎轎班撐直的手臂顫抖不已,卻不能放下,個個齜牙裂嘴,滿臉汗水,硬是撐住神轎。忽然,神轎一角斜下來近尺,嘶喊聲起,神轎馬上又被撐起。

等過了龍尾,轎班將神轎放回到肩膀,開始破口大罵,說人排這麼長,誰受得了?

陳滿福抱著頭,彎身路旁。

等到我靠近喊他,他抬起緊蹙的眉頭,對我抱怨:

「我被轎子敲到頭了。」他指著頭顱一角:「這裡。」

「剛剛轎子晃了一下,原來有敲到人。很痛嗎?」

「幹!廢話。」

他很少這樣爆粗話,一定是太痛了。

他不斷地搓揉著頭,終於蹲下身,雙手緊握頭顱,無法動彈。

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辦,只能靜靜地陪著他。眼看大帝神轎和後面的隨香客都被細姨巷吸入了,我再不走會跟不大帝神轎,只好說:「還是……你休息一下,我要跟上大帝神轎。」

「……」他抱著頭不發一語。

細姨巷真窄,只勉強容下轎身,這裡住的都是鄉內有錢人家,前方滿地的鞭炮與兩側樓房外壁垂下的鞭炮已全部燒炸,空中滿是亂竄的炮竹,炮煙遮住前方的世界。

我壓緊斗笠,躲在大帝神轎左旁,焦灼的炮竹還是不斷咬我的手腳,煙霧中,我偷瞄到所有轎班、牌班和後面的香客全都縮頸低頭躲避炮火。

整個細姨巷兩側的樓房要炸上空中了,我也要被炸上空中了。

我的肩後被尖物抵到,轉頭一看,左肩後抵著一名乩童,他滿臉鮮血,雙頰插著兩根鐵針,不斷左右搖頭,全身顫動,發出叱叱的聲響,他手上的七星劍就擱在我扁擔上,我想要挪動扁擔往前閃開,才看到三尺前堵著一名持鯊魚劍的乩童,那劍尖封住我往前的路,這乩童背脊上滿是鋸齒狀的傷口,上面鮮血伸手伸腳爬著。

不要爬到我身上來。

不要揮動鯊魚劍大帝求您不要操乩童的鯊魚劍七星劍。

求您不要讓乩童鮮血噴到我的身上求您不要讓乩童瞪視我我是您的信徒我來還願我來跪拜大帝大帝不要生氣大帝大帝弟子李信本。

前方煙霧中,滿臉焦黑的大帝雙眸凸出瞪視著我。

求大帝放過弟子弟子沒有不敬。

之後,我忘了很多細節:兩位乩童如何走開的?神轎如何踏過炮火的?我如何跟上神轎的?我只知道被轎班推著往前,那兩名乩童有了空隙,開始往背肩操起法器。那把幾乎比我還高的鯊魚劍劈砍肩頭發出撞擊聲,那鞭炮聲那麼大我怎麼會聽得如此清楚?我想往外擠,寧可讓兩側亂飛的鞭炮炸我,但是人群推回我。那些兩側騎樓裡拿香的信徒都很興奮,他們拚命往乩童圍過來,擠在一米外的距離圍觀,乩童的法器愈砍愈用力,鮮紅的血珠愈滾愈密,人群愈擠愈多,像一塊麻糬般黏緊我,把我往前帶去,我那放馬草水的竹筐早被擠翻了。人群變成一堵牆,往爆裂噴飛的爆竹裡走,完全不理疼痛。

我們走出細姨巷時已是晚上,到了大馬路,卻被圍成幾圈的人群擋住了動線,人群圈裡騷動著,傳來凌亂的鈴鐺聲,我太矮了,加上夜色又暗,看不清發生什麼事,我猜測是八家將團正起乩操法器,圍觀的人群久久不散,那裡頭不斷傳來了木棍與鐵器毃打聲與幹罵聲,令人不解。

大帝的轎班、牌班不耐煩的叫囂,督陣向人群內擠去,但是人群緊箍成一道鋼板般的牆,督陣左衝右突,勉強向裡頭擠去。

我隱約看到陳滿福的側身臉影,閃現在人群內圈。或許是我太疲倦而眼花了,我已走了超過十小時,快撐不下去了,雙肩與小腿現在發痠無力,對啊!擔馬草水的人怎麼全都不見了,他們都到哪裡去了?我好不容易在後頭的香客裡,找到一位擔馬草水的大嬸。

「阿姨,他們呢?」

「什麼?」

「擔馬草水的人啊!」

「嘸知。」大嬸搖頭。

「要等多久才能入廟?」

「你們小孩子不用等那麼晚。」

我迷迷糊糊地站著閉眼休息,等到鑼鼓聲再響,跟上香陣走了兩、三個路口,只見路旁人家的庭院內宴客開始了──這是庄內的習俗,這日會宴請親朋好友──馬路上的人群變少。我太餓了,又口渴,再也沒見到擔馬草水的隊伍,不知道自己可以開溜了嗎?終於在學校前路口,大帝神轎新轎班來換班,新起乩的兩名乩童也到了轎前。督陣這時大喊:「現在入廟才輪到第十號,要兩個小時後,才輪到大帝神轎入廟,入廟時大帝的神轎要犁個十分鐘,大家要有心理準備。」

新接手的年輕轎班都喊沒問題。

「乩童先不要太操,入廟前要大操,到時庄民都看我們。」

「陣頭都入廟了,本廟的牌班要和大帝神轎一起入廟。牌班現在很累,大家要找機會休息一下,入廟時要排兩邊擋人群,讓大帝神轎犁轎入廟。」

督陣沒有提到擔馬草水的人,顯然,我們和廟內自己的牌班不同,我們被視為一般的陣頭嗎?這樣我可以開溜了?我忍到了大埔堀附近,決定離開。這時突然響起嗚伊嗚的救護車聲音,駛來一部救護車,神轎與人群不得不讓開一部分路面,讓救護車通過。

「陣頭又出事了嗎?」

「不是都先入廟了?」

「誰知道?也許是有人請客喝酒出事?」

耳語傳來傳去:

……

「有人溺死在大埔堀裡了。」

「是小孩。」

「小孩。」

我不確定是那個神祕的閃現,還是他抱頭蹲地的那一幕,是我見到陳滿福的最後一面。我們總在追問與死者相處的最後一刻,設想若是如何如何,就能擋住黑白無常的拘提,彷彿這樣的追索真能減輕內心的愧疚,實則冥冥中的定數不是輕如螻蟻的我們所能撼動絲毫的。事後的猜測、傳言不斷添加羽翼,形成了一則故事,也許都不是事實。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晚被撈上岸的陳滿福,肚腹還沒有腫脹,仍維持他乾癟的身材。

根據檢察官(那時我們的年紀還不知道檢察官可以一錘定音)的說法,陳滿福不是他殺死亡(警察們大概都鬆了一口氣),那麼是自殺的囉?也不是。那是怎麼死的?只能是意外落水死亡這個選項。怎麼個意外?無解,只傳說他落水前頭顱有先撞到岸壁的石頭,因此頭顱留下一條裂傷與瘀青。反正陳滿福還只是小孩子,不是大人物,他如何落水死亡?似乎不是那麼重要。

甚至也沒有人來問我最後與他分開時的情形,他講了什麼話?做了什麼事?想什麼?如同我們看柯南的卡通那樣,有一個沉思的警探,不斷地追問。沒有!沒有人追問。若他們問我陳滿福怎麼了?我會說他那天下午鑽轎腳時撞到頭這件事是死亡程式的按鈕。

他抱著頭蹙眉蹲在路旁的情景,已定格在我的腦海中。在喧騰的鞭炮與鑼鼓聲中,他的痛苦顯得微不足道,或許他又走到大埔堀,因為頭暈、頭痛或嘔吐而落水。但是令我疑惑的是,那晚人群在大埔堀附近走動,怎麼會沒有人及時看到他落水?

他為何走回大埔堀?是等我嗎?因為入廟前,香陣必經大埔堀,若是他想要找到我,在大埔堀附近等候,會是最好的地點。也可能他要看入廟前乩童大操法器,大埔堀那裡的幾排石凳,會是熱點。

之後大廟主委換了一位響叮叮的人物,就是──不說也罷,把扛大轎遶境愈炒愈大,連著幾科,都有陣頭互毆,也發生了幾起命案。或許幾萬人中死了一人,大家見怪不怪了,當然免不了多了一些傳言,其中扯到我擔馬草水那年細姨巷口的騷動,說是兩團八家將互毆,說那兩團八家將幾乎打裂所有的法器和刑具──就是戒棍、鐵條之類的──圍觀的民眾太多,他們死不肯輸陣,民眾有不少人被波及,事後陳外科就縫針縫到手軟,還有送到大醫院急診的,有一名八家將成員腦震盪住了幾天醫院,警察為了這案子,還傳換了督陣和不少在現場圍觀的庄民,這件事卻被陳滿福死亡的大波瀾淹沒了。

我記得那場鬥毆中,人群鼓動時喧騰的聲音與踮起腳尖引首的翹望。我看到陳滿福的側臉在人群的縫隙中浮現過,他站在鬥毆人群的最內圈看熱鬧,裡頭不斷傳來幹譙聲和木棍敲擊聲,難道他頭顱的瘀傷是被八家將的鐵條或是戒板敲到的嗎?

若是這樣,從出事地點抄捷徑到大埔堀只兩、三百公尺,他或許並不知道自己頭部已經受傷了,甚至流血了──這一天至少有四、五十名乩童頭顱或背肩見血,他們「退童」後也會在路上行走,大家對於流著血穿梭來去的人見怪不怪,在那樣的熱鬧氛圍中,人們心裡鍍上興奮、狂熱、神聖與認同的薄膜,失去對危機的感受能力,儘管他只是個孩子,人們也沒有多關注他一眼,多問他幾句話。

後來每科扛大轎遶境的日子,我心裡除了對這節慶的興奮與認同外,總是沒來由地浮起一股血腥的恐懼:也許是因鬥毆事件層出不窮;或者是看到大廟的新主委用他沾有血腥的手扶著大帝的神轎;或是見到鑽轎腳的人龍,會沒來由地擔心轎底的橫木將敲到其中一人的頭顱。我知道這些想像對於福佑大帝是一種褻瀆,我在意識層面壓抑這種不敬的想像,卻無法逃避潛意識裡的恐懼。

我在成長期間,一直反覆著一個惡夢:基調就是被幾名上半身血淋淋的乩童追逐,在鯊魚劍或七星劍的劍尖處躲藏,儘管這夢的變形多樣,夢中的我總不斷逃跑、躲藏,終被乩童堵到,面對那神祕的血身。

我在服兵役時,歲末寒夜,和我站哨的菜鳥新兵突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我嚇壞了,不知道如何處理,趕緊通報安全士官,等到安官來時,新兵已清醒。事後那新兵告訴我,他有癲癇症,發作時只要讓他保暖休息一下,注意別咬到硬物,呼吸道順暢就好,如果在水邊,注意別讓他溺水──原來這是癲癇,讓我想起陳滿福也曾如那名新兵一樣發作過,除了扛大轎那次,摔下橋那次也是如此。我一直以為他有靈異體質,起乩或是中邪了。

事發那晚,陳滿福若在大埔堀岸邊因癲癇發作落水會怎麼樣呢?那時間是入廟前熱鬧的時候,人群與神轎把廟前大道塞爆了,乩童、陣頭、煙火、鞭炮全都發爐起乩,抓住了人們的眼睛,灌滿了人們的耳朵,將所有的人催眠至著魔的狀態──陳滿福落水的那些聲響,很難傳入人們的耳朵。

對了,小六那年我再去擔馬草水時,遇到了駝背阿嬤,我頗費了一番口舌,解釋我與陳滿福在去年擔馬草水時認識她,她似乎無法回憶起什麼,最後,我只得強迫她收到陳滿福已回蘇州賣鴨蛋的訊息,她遲疑了很久,才說若不是福佑大帝庇佑,陳滿福哪能活到這種年紀?是大帝擋住黑白無常讓他多活了幾年的,「大帝真靈驗」依然是她的經典台詞。

最近長年在外經商的大哥因病返鄉休養,前幾天我陪他到溪旁的堤防散步,兩人不免感歎這條連結記憶的水域已失去往日風華,也憶起我童稚時,他帶我抓過蟋蟀、釣過青蛙,網過溪裡魚鯽的往事。

堤岸上,我們架過大網,網了幾隻鴿子回家吃。大哥說。

我記得是外面網賽鴿的人幹的事。我說。

是我們,大哥說,我等入伍那年,帶著你,還有你那同學,叫什麼福的,一起來架網子的。就是扛大轎遶境死在大埔堀那個。

陳滿福。

對,就是他,大哥說,沒有你們的幫忙,我也無法把網子綁上竹竿,為了把那幾支竹竿架起來,我們挖了幾天,才挖出幾個大洞來埋竹竿。這事我怎麼會記錯?我入伍後,你們還常來巡看有沒有網到鴿子。就是這樣你才出事摔斷腿,陳滿福也因此摔傷住院,對吧?

也許吧!就算網子是我們架的,但我還是得說,我哥服役後,我們把網上的鴿子解下來,大都放飛了。

偶爾,免不了的,帶回家玩死了一、兩隻。●

【評審意見】

遮蔽的內心 ◎陳芳明

這是非常鄉土的小說,在21世紀的今天,讀來充滿了鄉愁。當年在幼童時期,總是遇到家鄉的廟會活動。他們兒伴也定期相約去參加「擔馬草水」的儀式。福祐大帝的大轎由男童去扶抬,女童則去藝閣扮仙女。那是生命裡揮之不去的記憶。小說焦點集中在廟會時的幼年朋友陳滿福,充滿了感傷與虧欠。

在擁擠不堪的人群中,扛轎者必須來回衝撞,才能開出一條通路入廟。那年,小說中主角與陳滿福再次參加擔馬草水的儀式。記憶中,他與陳滿福都在隊伍裡緩緩前進,在起伏移動的神轎隊伍裡,感染了民間信仰的生命力。那種怪力亂神,似乎不能以任何理性來解釋。因為那樣的參與,反而會帶來神蹟。

跟著大帝神轎走,有的是為了許願,有的是為了還願。對於幼童來說,可能是湊熱鬧,可能是逃學。這篇小說的重大轉折是,敘述者的兒伴陳滿福在大轎巡行之際,竟落水溺斃。這個事件成為他終生的悔憾,那是他最後一次參與擔馬草水的儀式,也是他念茲在茲的歉疚。永恆的傷害,讓時間一直停留凝固在那裡。

整篇小說的重大轉折,出現在陳滿福被轎子撞到,抱頭彎身在路旁。不久之後,傳來一個小孩溺死在大埔堀的消息。陳滿福之死,成為他終生無法釋懷的事件。直到服役時,才見證站哨士兵倒地抽搐,原來是癲癇發作。這個事件立刻拉回童年的溺水事件,他才驚覺陳滿福也患有癲癇症。兩個事件聯繫起來,才讓自己童年的困惑與內疚找到出口。這篇小說,結構非常完整。如此小篇幅,卻帶出許多被隱藏被遮蔽的內心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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