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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二獎】 佳樺/玫瑰與獸

2019/11/19 05:30

圖◎michun

作者簡介:

◎佳樺

佳樺,本名林佳樺。1974年生,宜蘭人,師大國文系、師大國文研究所畢。曾獲林榮三散文獎、時報散文獎。一名時間空間被切割零碎的平凡婦女。常走在繞的路上,幸賴將就居,為我指引了一道光。喜歡書寫的自己,更喜歡閱讀時的自己。

得獎感言:

謝謝貴人般的盛師。曾質疑自己能寫嗎?老師一個字:「能」,定心丸般,讓我再度緩緩前行。

謝謝曹麗娟老師、陳斐雯老師給予書寫養分,及袁瓊瓊、吳鈞堯老師的鼓勵。

謝謝家人及私淑班文友,你們是我最好的遇見與陪伴。

玫瑰與獸

◎佳樺 圖◎michun

章的母親又來找我了。她曾敵視我介入了他們孤兒寡母間。

我們搭乘電梯直達十樓。一座矗立在市區的醫院大樓。梯口轉彎,感應門一開,三、五人群列於諮詢台前。章的母親示意我打開背包,拉出衣服口袋內裡,一位護佐面無表情地掀翻檢查。這層樓違禁品有尖銳利器、引燃物、線帶、電器等,我被沒收雨傘、髮帶及原子筆,這些被視為「凶器」。但凶險的,是章本身。

與章初識時,我們共同修習了比較文學課程,他極有個性,常以點頷、搖頭取代好與不好;漸熟,他吐露崇拜女詩人希薇亞.普拉絲勇敢誠實地寫下憂鬱、絕望、死亡等「自白詩」,章渴望自己的作品能有相同深邃的感染力。寫完詩,章會在紙上黏附玫瑰花瓣,並素描我的畫像。送我生日禮物的鞋,盒內也附上作品及畫作,曾就讀美術班的他,幾筆勾勒,人物便有神韻。大四下,他送我九十九朵紅玫瑰,希望我久留台北,不要返鄉工作。上下學、晚餐,我每個月慢性病復診,他陪伴左右。有次我車禍,肇事者逃逸,章在醫院照顧兩日夜,我們互許長久陪伴。與他同行的時光浪漫如詩。

但詩是短的,我們美好的日子只有半年。畢業在即,章論文未過、求職失利,及我因父母年歲漸老,想返鄉工作,讓他情緒震幅巨大。我看不懂作品,他譏諷無知音;沒有靈感,責怪戀愛剝奪寫作時間;我請求不要推撞拉扯,他驚訝我毫無幽默感;我問他行程去向,他說詩人是隨性的,來去無蹤。我難過愛情保鮮期如此短,他說了句普拉絲名言:「所有的愛與孤獨都是自作自受。」看著他贈送的作品,紙上花瓣已枯,我以為自己的淚水能讓萎花再紅。

他說戀愛占用寫作,倒是每天騰出一小時梳整外表,抹髮蠟、燙襯衫、斟酌衣帽鞋的穿搭。詩人吧,總有自我風格,我如此解釋。他覺得耗費時間的不只戀愛,嗤笑上課浪費生命,不如坐在樹下,寫著短詩度過長日。

他的穿著開始出現AllSaints名牌皮衣、Fred Perry T恤。吃飯、聊天時進行「演說」,那是不能提問反駁的極權式講演。他語速如槍、思緒跳接,我請求暫緩,他暴怒,喝斥別插嘴。與之對話如拆包裹,不知拆出來的是平和或是暴怒。有次在外用餐,他又發表詩學高論,我請他小聲,勿擾鄰座,他猛拍桌,免洗筷在掌中應聲而斷。我忖度,他是否藉著說話、扭筷,克制折斷我的脖子的欲望。

他認為我病了,不理解他的詩意;我懷疑有病的是他。他笑稱天才都有病,拿希薇亞.普拉絲、梵谷、海明威來佐證。「天才用言語刺人,不會使用暴力,暴力只限於粗人。」我語未畢,他將桌上碗盤杯筷甩至地上,精心梳整的瀏海垂至眉宇,後髮翹起,粗重喘息震懾全餐廳。我的話,使他成了獸。

再見面時,章告訴我有了新女友。我為了捍衛自尊,反激他不懂珍惜情感,還妄想模仿把生命看得過於認真的普拉絲。

幾週後,章母來找我,下巴、顴骨腫脹淤青,手臂有抓痕。章的爪子出手了,伸向最愛他的人。章母怪我是妖女,對她兒子施以邪術,說章不停地自語、瘋狂採買書籍及名牌衣飾、一言不合便摔門、踹打家電。她指責我勾出章體內的野性;我反擊,野性是深藏在章的內在,只是選擇出現時機;況且兩人已分開,不能咎責於我。章母又說,其子提及只有我懂他的人及作品,她冀望曾與章交心的我能想出讓她兒子回復正常的良方。分開才說曾經相知,我不禁苦笑。應是章新交往的女友避不見面,我是他們母子的浮木了。我想脫身,章母屢次以死要脅;看著她臉上的傷及淚,我不忍,曾以為我與她會是家人,也想起曾與章互許未來,我被迫俯首。前提是,不能讓我和章獨處。

章母曾找道士做法事――收驚、吃符水、求神、誦經,現在她求我收回章的神魄。我說自己也是受害者。章母疑信參半,看到我右上臂由青轉成淡黃的瘀青,她震懾,對我消減泰半敵意。我們詢問友朋,閱讀凱.傑米森與其師合著作品《躁鬱症》,想了解章體內暴動與低谷的振幅。

章窩居在家,也許太久沒人聽懂他說的話,他再次見到我是愉悅的;我則忐忑,舊情與驚懼兼有,曾緊牽的手,前不久才毆打他母親,兼具柔情與暴力,讓曾有的美好回憶長滿毛刺。

章母央求兒子看病,章怒極,認為瘋的人是我們。章母退而求助宗教,章認為雕像崇拜愚蠢。他寫詩籤,自畫神鬼像,有神面獸身;或雙面菩薩,一笑一怒;或如來面容同時兼具佛與魔,左半佛祖含笑,另一面是突著利牙的夜叉。不得不承認,瘋狂的章展現了繪畫天分,他繪製半佛半鬼,墨、金、朱用色大膽直接。章沒有信仰,認為鬼神仍是肉身,他意欲打破天人鬼界線,如此破格又連貫。

章母迷信又傳統,看了兒子畫作,哭喊家門出了孽子,並以死逼迫章看病,章才勉強隨著我們到S醫院精神科。

求診前,我每週探視章,章母一改冷淡,她很少說謝謝,但桌上總有我喜歡吃的水果點心。我們會緊鄰而坐,擔心被章揍或吼,也相互討論章的病情。就診時,章與母親填寫他評量表、自評量表,醫生將我們安置在諮商室,以漢密爾頓焦慮量表及憂鬱量表,對章進行訪談觀察。章拒談,快步走來踱去,呼吸粗重,兩手在胸前猛搓,憤怒地抱怨看診慢,比上課更耗費生命。他說自己已洞察生命本質了。我幾乎被他感染了焦躁,想出口請他坐下,看著章母戴墨鏡遮掩眼角瘀腫,及醫生無奈的神情,只好靜默。他左走兩步,又回走,重複百遍,似分針卡在鐘錶某時刻來回擺震。章的人生是卡在此時了。

「躁鬱症是躁、鬱輪流出現,他現在正值躁期,合併焦慮、幻聽、妄想及邊緣性人格。」報告結果沒有出乎意料,須服用情緒鎮定劑「鋰鹽」,這是躁症病人的藥劑。

章乖順多了,爪子縮起如家貓,慵懶、不想出門,蜷縮在房內。接著,他會哭,傲氣的章從來不哭的,這比他拍桌摔物吼罵更令人震驚。他常開窗探頭,幸好章母已加裝鐵窗,關住他體內的暗灰色小孩。我責備他是生命懦夫。「你沒有權力批判,我選擇活或死,都有勇氣,你應該給我鼓掌。」輪到鬱期的他全身無力,但又費勁地爭吵,氣我不能當他的支柱。

章母有時來電,請我過去幫忙扣住章,因為鋰鹽會噁心暈眩腹瀉,沒有寫作靈感,章常拒絕服藥。有次章劇烈掙扎,我的腰側被撞傷,半晌直不起身,藥散落在地,他喊頭痛胸悶,有機器在腦內翻攪,發出動物般嗚吼,章的文字語言都退成了原始的嚎叫。我舉著可樂問:「要喝嗎?」他勉強點頭。「這是冰的。」點頭。「半杯?」遲疑一下又點頭,如機器人,一個按鈕一個回應。章母叮嚀喝慢點,不要噎到。「可樂的氣泡一球球上升,很像我體內不斷冒出的忿怒。」說此話的章,聲音高亢有力,他自從服藥以來,聲音多半低沉,且有氣無力。我與章母對看,提高警覺,她示意我退出章的視線範圍,她則小心地將章的汽水倒入紙杯,將瓷杯碗盤及流理台上的刀具收好。

和這對母子相處久了,我好像也病了,半夜常驚醒,夢中總聽到桌椅被鋸斷的鋸木聲,下個畫面是摔物嘶吼聲。

我想是該鋸斷與這對母子的聯繫了。章威脅要四處散播我始亂終棄的惡言。那時,我常覺得獨行在漫漫長夜中。我患了重感冒,卻心喜這是天賜的禮物。

隔了月餘,上完研究方法概論,章母在教室外等我。她是積雨雲,一出現,我的世界就要風狂雨暴了。我瞥見她眼角、手肘瘀青,嘴角傷口結了痂。章母抱著我抽噎,無助得像小孩。

看樣子,章又打人了。原來章私自停藥。他原本堅信倚靠自己的意志,可以控制病情。服藥,讓他由天才變成凡人,腦中原本一閃一閃的光熄滅了。我想起他未服藥前,兩天看完馬奎斯《百年孤寂》,一天完成四、五十首詩,他說寧可當瘋狂的詩人,絕不當清醒的凡人。但當他完全瘋狂時,凡人世界也容不下他了。

停藥期間,章不知體內暴動及陰鬱的小孩也長大了。有天傍晚,章母返家時,地上全是被砸壞的風扇碎片,章正對著殘骸大罵,原來他認為風扇撇頭,像極小時他母親上班前,將他丟到幼稚園的寡情,又像每位女友離去的決絕。他嫌時鐘答滴聲太吵,一拳擊裂。章母攔腰制止時,拳頭也落到她臉上。章是被架上救護車的。

章住院一週,由急症病房轉至慢性病房。我與章母搭乘電梯直達十樓。交完院方認定的違禁品,章母急著探病。醫院沒有我想像中的陰森,不同於電影《飛越杜鵑窩》中充滿尖叫、毆打,此處寬敞安靜,門內,病患排隊,多數如同慢動作般緩步、抬頭、轉身。章母疾走,我在後頭緊跟,壓克力門打開,為這靜、緩的空間捎來點聲響。

章在護士前張嘴服藥,確定吞嚥下去才能換下一位。此時是早上九點,章順從地隨著職能治療師做健康操,接著在心理師帶領下,看著別人拼圖、串珠,許久,轉去另一桌著色。他選了一張繪有河馬的線條圖,拿起蠟筆開始塗。眼前的章,體內狂飆的莽撞孩子似乎隱匿了。我想念章精湛的畫工,天馬行空地繪製鬼神,但也害怕瘋狂的他。

章母向護士詢問兒子病情。護士說,章體內的時鐘,有時音速、有時龜步。狂躁時,內心充滿金、紅、亮彩;憂鬱時,轉為黑、灰、白。轉換週期,有時半月數月,有時瞬間,躁鬱反覆出現的章,藥物調配的困難度很高。

我走到章面前,他胖了些,肚腩微鼓,頭頂有塊十元硬幣的空缺,應是狂躁時扯禿的。方才跳健康操,他的褲頭鬆了,正低頭想繫好鬆緊繩,手似乎不是他的手,他顫動,繩子遲遲無法打結。章母解釋,重鬱來襲時全身會無力,扣鈕扣、繫繩都難如登天。第十分鐘,章終於完成了。我喊他,他抬頭,墨色瞳孔外緣有淺棕色輻輳紋,紋緣環繞一圈深棕色,眼神平靜。他認出我,但眼神空洞呆滯,沒有對焦。猶記得他以前狂躁時,眼珠全是黑偏深棕,此時他是章,又不太像是章。接著,他站起,繞過我,找心理師換盒較少斷裂的蠟筆,又坐回原位,熟悉自然,彷彿這兒才是他的家。

章病情穩定後向我誠心道歉,我心軟,謹慎思索兩人未來;不久他病症來襲,又伸爪揮拳,我只能逃離台北,返鄉找尋庇護,斷了與他們母子的聯繫。我仍持續關注章久久才更新的部落格,有天章發布貼文:他的身體日夜住著不同人,都是他,也都不是他,有時他懊悔自己打人,有時又慶幸拳頭讓他沒有絆住一位好人。不久,他的部落格關閉,人與字如泡沫般消失。

多年後我因職場、家庭壓力,受憂鬱症所苦,常被下墜力道拉扯,旁人無法理解我內心汩汩湧現的痛苦絕望,認為是自尋煩惱、想太多,這時我會去翻章贈與的作品。詩頁上,花朵已枯,拓在紙上的烙印如胎記般暗紫,他的文字與畫,一一被我閱讀。●

【評審意見】

情結 ◎阿盛

描寫一個狂熱文青的精神劇變過程。文中那個頗有才華的年輕詩人,原是有著浪漫的情懷,崇拜並一心效法美國女詩人希薇亞.普拉絲,心理與言行逐漸脫離常軌,終至於發作躁鬱症。此文應是經驗的如實紀錄,作者的觀察相當敏銳,省去鋪陳故事細節,沒有旁出枝蔓,焦點因此更集中,而男女感情的糾結,隱隱然貫穿全文,敘述掌控得宜。結尾收束簡約,留有餘韻,也是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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