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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張春榮/ 石磨與甘蔗

2019/11/13 05:30

圖◎顏寧儀

◎張春榮 圖◎顏寧儀

童年是什麼?石磨、母親,和自己的眼睛。

錦池眼睛裡永不磨滅的畫面,是三節(過年、端午、中秋)時母親在老宅三合院的廚房灶前做碗粿。午後陽光漸漸西移,黃昏悄悄過來。

母親蹲坐石磨前,徐徐將米放入石孔中,手握木柄,緩緩轉動,慢慢磨將起來。漸漸白白汁液隨沿縫隙滲出,沿順溝槽緩緩匯集,滴出;流向前端出口,滴入垂懸白布袋的鋁桶中,不絕如縷。母親額上沁出汗珠,閃著昏黃。

「幹嘛這麼辛苦?買現成的就好。」

「那不同啦!現做現炊,比較香!」母親笑笑道:「順便賺個沒閒,反正,磨就是。」

等掀起蒸籠,熱騰熟透碗粿端上桌,軟Q嫩滑,便是錦池味蕾唱歌的時光。

自錦池懂事以來,看見母親身上的石磨有三個:從花樣年華嫁過來,阿嬤機關槍式的碎碎念,百般數落的冷言冷語;再至先生另組家庭,留下土夾壁的老宅暗影,柱子裂縫結出蛛網,鎖住她一抹憂傷的臉;復加上白天上班,大女兒託婆婆「隨意」帶,感冒發燒,燒壞腦子,重度智障。三個石磨加在一起,磨在母親嬌小的身軀,緩緩轉動,沉沉輾來,裂骨壓肉,欲哭無淚,用苦磚砌成一面心中哭牆;心頭的血一滴滴無聲濡出流出,一更,二更,三更;一日,一月,一年;流成夜半央的藍色之歌,只有錦池聽見,大姊就算聽見也聽不懂。

童年是什麼?歌仔戲、紙牌,和長長鐵軌。

小學五年級前,錦池一下課,便至武安宮前廣場看歌仔戲《薛平貴和王寶釧》、《秦香蓮和陳世美》,在野台空地玩紙牌、打玻璃珠。一旦糖廠小火車的汽笛聲高亢響起,他便拔腿狂奔,衝至學校側門鐵軌旁,等待震動中沒有綑緊的白甘蔗掉落,只要能撿到一根來啃,小臉蛋便樂得笑出一朵花;撿到兩根,整個下午便是歡樂頌。

回至家中,母親在灶前暗黑角隅起火煮飯,閃動吞吐的火光中,唱著不知名的日本歌,憂憂傷傷的旋律裡,乘著歌聲的翅膀,飛向冰天雪地。母親眼角依稀有一滴淚光。看在眼裡,他有些不忍。小學五、六年級,他決定收拾玩心,拿起課本,好好對付人生的第一場考試「初中聯招」。從初中、高中、公費大學,他沒有讓母親憂鬱的臉更憂鬱,而能擠出一絲絲笑容,回答別人的恭喜:「一個憨憨的,只會讀書。」

大學畢業,他因緣湊巧,分發至離家九公里的新豐高中任教。母親反對他騎機車,怕他飆速易出事,堅持他騎腳踏車。母命難違,也不忍心違,他乖乖騎經產業道路、養鴨場、一壟壟稻田,木麻黃夾道的柏油路到校,每趟花三十分鐘,美其名曰「鍛鍊身體」。

那日,夜幕低垂,母子在三合院前籐椅上閒聊,蚊子嗡嗡在旁幫腔。

錦池問母親:「那時為什麼不離婚?」

「那時不流行。」母親四兩撥千斤。

「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時代已經過去,不離不棄,被當成『北七』。」

母親深深呼口氣:「若離婚,你爸爸要你,把你姊姊丟給我,我還有什麼指望?」

聽出母親酸澀苦腔中的「激問」,錦池不覺眼角泛潮。媽用心良苦啊!

母親以家「形式完整」,給他最佳溫暖強大的精神靠山,安定力量的豐沛泉源。

錦池北上讀大學時,母親隨同事參加宗教團體。師父開示:「你前世是賣豬肉,妳女兒是伙計,你先生是豬,被你殺去賣。所以今生,顛倒過來,你和你女兒要還。因果循環,免怨歎,甘願受,還清就好。」說得母親靜靜低頭,默默頷首。

暑假南返,母親將這番前世今生「因緣」說給錦池聽。錦池半信半疑,直覺這種「說法」,像極心理學的「合理化」作用。隨口問:「那我呢?」

「哪知?師父又沒說。」

沒說?兒女原是債,欠債、還債,無債不償。姊和我,應各有各的任務,生命是用來完成使命?他的使命是不要再讓母親擔心操心。

從小母親一再耳提面命,提醒成長的艱辛。當年打戰時,一塊醃製鹹魚用繩子綁在梁下,吃番薯籤飯,每人只能舔一口,鹹魚在空中晃來晃去。說得他一愣一愣的。母親便接著說出她金句:

會吃苦,吃苦一陣子。

不會吃苦,吃苦一輩子。

在親友,同事、鄰居眼中,痛點變成亮點。母親「太會吃苦」,老輩莫不豎起大拇指。有的憂心忡忡,隱隱約約點出:「會不會吃太苦?」「會不會過了頭?」讓錦池兀自深思。母親吃苦一陣子,也吃苦一輩子。母親還沒等到錦池成家立業,便往生捨報了。他曾問母親:「是不是該享受一下?對自己好一點?」母親淡定道:「吃苦很幸福,我吃過的苦,你不必再吃。我這世人被你阿嬤碎碎念,念太多了,耳朵都被塞飽了。等你娶某,我不會再碎碎念顧人怨。」講了老半天,母親的心仍在他身上,忘了自己要化呻吟為歌聲。

寂寂流光中,錦池又看見夜晚母親瘦小身影,獨自揹著小四的他,行經鎮上老街。彎彎曲曲,左轉右拐,直向遠遠外祖母務農的庭院。昏昏瞌睡間,母親說了一句:「愈來愈重了。」一直在他心裡迴響。獨自面對冷冷的大灶,荒廢的石磨,緬懷母親在的時光,他想起母親少女時代,徒步至九公里外的佳里國小。早上六時從新化出發,行行重行行,穿過一大片又一大片的甘蔗田,一根根高與人齊的青皮、黑皮甘蔗,如標兵陪伴母親迎來晨曦,迎向美好青春,該是母親婚前最快樂的時光。而婚後,對母親而言,「意義」是什麼?「意義」像甘蔗一樣,壓得身心俱裂出來,榨出一地白渣。

回首母親一生,錦池咀嚼母親一再掛在嘴邊的「吃苦很幸福」,他悲欣交集。原來「吃苦」是母親,甘之若飴;「很幸福」是他,一股腦接受母親全心付出。「壓乾的甘蔗」是母親,「流出來的甜汁」全流向他身上,他不禁在廚房鳴鳴哭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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