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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5】 陳怡潓/月世界
◎陳怡潓
爸打來要我回老家一趟,阿嬤不能再獨居,他問能不能先住到我這來。
我看著眼前的房廳忽覺更小,電話中我們完全沒因她的癌末激動,九十歲,出現可以預料和接受的結尾,爸的口氣有種安心。
「她會很痛嗎?會不會歹照顧?」
我想到的是病到骨、痛到打滾,或整天哼哼哼的,受不了。
「不會吧!我回去看她一切都正常啊!問她哪裡痛?也就是腹肚滯滯,醫生說有擴散,明明擴散到全身,是老了代謝慢,結果看來像『定去』。」
定去,我想到雨後的白堊。
老家在月世界,人說月球表面,阿嬤一輩子住那,地球的一切離她很遠,我笑她老嫦娥。
那天我開著車,沒概念住滿癌細胞的體內成什麼樣,也不懂代謝慢的速度是什麼樣,要離開月球表面真難,我全面小心地駕駛,像被關在太空艙,怕把她磕破了,她會像太空人,全身膨脹成球,接著血管通爆,瞬間就成永恆。
那我一定嚇死。
「妳頭路有順順否?」
「有啦!有啦!」
「有轉去揣妳媽媽否?」
「有啦!有啦!」
「我寄伊兮鳳梨罐有挈到否?」
「有啦!有啦!」
「這市內攏厝,也無半塊石頭,強欲袂喘氣。」
她使力喘大氣。
「莫刁工啦!不好家己落樓下喔!要會記得,這不是月世界,里長咱無熟識啊!」
「樓下有啥好看的?也沒半塊石頭。」
房裡只一面窗,靠窗一張胡桃木大桌,二手家具,我狠狠買下的,沿邊邊的一排,有小刀深鑿的刻紋,刀紋凌亂稚氣,像我多段紊亂的刺青。
桌上是沒打算完成的拼圖,兩千片的純白地獄,微微的灰塵眼睛看不出來,純白還像純白,地獄就是地獄。
阿嬤常坐在窗前,看著遠遠的大樓切出的斜面,月亮從那裡出來。
「這五樓兮月娘看起來真小粒,袂光。」
「桌仔買這大塊,妳是無想要搬厝?」
那時男人還在,我們說好住久了,要跟房東買下,我沒想講,她的癌細胞都擴散,沒必要知道這不會回頭的事。
「妳身軀頂刺的,妳媽媽知否?」
我沒想講,我和媽不是只有刺青礙事,這她也沒必要知道。
「愈大漢愈無話無句。」
我和阿嬤很親,沒事不講話,不講話也沒事,那年她幫我刮痧看到刺青,要她別講,她沒講,也一直沒忘。
「萬金油挈乎我。」
她指腹緩緩揉著肚子,擴散、擴散。
「清明刺竹仔若紅,我就欲轉去,厝裡無人袂使。」
「妳不是腹肚疼?擱轉去?」
「疼住這就袂疼?這好用? 」
「妳這鳳梨罐像有人鬥吃,連鞭半罐。」
雨後的月世界白堊鬆軟,我常快快踩上幾腳,等待陽光再來時定住的嶙峋,那是個只要一場雨就能換上一個樣的世界。
我看著她的眼,小小小小的,月世界的月,恆久照見所有定住的嶙峋。
她一定知道那男人,走了。●
【評審意見】
憐惜 ◎廖玉蕙
祖母、情人與我綰合出的小世界。摹寫愛與不愛、生存與死亡的種種。其中隔代的相互憐惜刻畫特別動人,對白傳神,敘述有一種魔幻的趣味,恍惚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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