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2】賴俊儒／裡面

◎賴俊儒

等你終於打算停下來時，「嗤」的一聲，衛生紙捲也到了盡頭。只剩下軸心喀啦喀啦地空轉，像鼠籠裡的滾輪一樣。

門外沒有動靜，但你知道她在。

地磚永遠是涼的。門縫吹進來的氣流讓衛生紙在耳邊騷動。你挪動身體，讓自己擺放成一種比較舒適的姿態，像完成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現代舞，疲累而滿足地躺在舞台的中央。燈光聚焦在起伏的胸口，四散的衛生紙是你的彩帶，錦簇的花團。你想像鏡頭拉高拉遠，神一樣的視角看下來，像回到從前晚間新聞的氣象播報，總盯著衛星雲圖上棉絮似的雲流，漸漸往低氣壓的中心匯聚。現在，你就是那中心，你就是沉默的颱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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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走出來。」她說。

要走出來。彷彿這房間沒有門，沒有檻，一切只是地面上粉筆畫的一條虛線，一步過去就是嶄新天地。硬幣有兩面，不能只看失去的那一半。如果超過一半呢？Discovery說，視覺占了人類感覺訊息的70％，「我們都是視覺的動物。」旁白說。

那只剩下三成的，又算是哪一種動物？

隨手把衛生紙撕開，纖維斷裂的聲音令你渾身起顫，彷彿有人輕輕擠壓你腦內的泡泡。你想起課堂上教授的聲音：「鍾情於裂帛之聲的是妹喜，不是褒姒，《東周列國志》的記載應是附會。」那時你筆記做得勤奮，教授隨口說的句子都慎重地抄寫下來。而如今，同一位教授在研究室裡批改你的畢業論文，他說：「你有盲點。這裡、那裡，都有盲點。」話音平靜，你知道他的措辭沒有惡意。你告訴自己，自己的狀況，能找到願意指導的教授已不容易，會被這樣的話刺傷，是自己不好。是你不好，這個世界已經對你足夠包容。

校舍如活體一樣變形增長，每日都有新的陌異之處。「這裡以前不是這樣的……」碰撞、瘀傷，你屢屢被自己的記憶所背叛。同屆的朋友早早畢業了，而你還在這裡，努力從腦海中捕捉破片，徒勞地重構一座無人知曉的記憶宮殿。

後來你愈來愈少提起從前。顏色、形狀、窗簾縫隙竄進來的陽光，記憶像不能被描述的海市蜃樓，一開口就要煙消雲散。不變的只有這裡，柔軟堅實，狹小冰冷。

按下沖水鍵，你背靠著門站了起來，你感受到門的另一側同時傳來微小的震動，是母親也把身體靠在門上。你們就這樣背對背的，互為對方的陰影，像有人玩笑似在人像畫背面再畫了另一幅人像。你們無法分離，卻再也看不見彼此。●

【評審意見】

悲歌 ◎廖玉蕙

後天失明的盲者悲歌，辛苦重構新記憶卻處處碰壁。文章寫得隱晦，卻滿布線索：從此與顏色、形狀、陽光絕緣，代之以碰撞、瘀傷；而原無惡意的措辭——「盲點」，卻一語雙關，變成心頭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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