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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楊明/藍手帕 - 上

2019/10/15 05:30

圖◎徐世賢

◎楊明 圖◎徐世賢

柴沁買了三塊水藍色的棉質手帕,她暗暗決定以後只用這一款手帕,而她往後的人生在她做了這決定的時候,已經有了截然不同的改變。

那三塊藍手帕是在家附近一家小百貨店買的,每天柴沁下了校車走回家的路上都會經過這家店,店不大,卻可以買到內衣、襪子、拉鍊、扣子、髮梳、粉撲等許多用品,臨門有一個玻璃櫃,賣的是資生堂化妝品,從最新款的美白系列到最早的綠色透明瓶裝化妝水都有,後來,柴沁用來洗澡的紫紅色蜂蜜香皂也是在這買的,她不用香水,不用氣味甜美的沐浴乳。柴沁的父親身居要職,總有人送給母親各種香水和保養品,母親收到後,並不當一回事,常常問柴沁要不要挑選著使用,於是,還是個中學生的柴沁身上不合時宜地散發出迪奧的茉莉香水味,甚至香奈兒五號的氣息,直到柴沁買下了那三塊藍手帕,她做了一個決定,她要成為一個和母親不一樣的女人。

柴沁的家距離市中心約莫四公里,平日買東西吃東西上銀行則在附近的圓環,那一座中間栽植著花木的圓環是她生活圈裡的小城區。百貨店也在圓環邊,還有文具行,在電腦不普遍的年代,學生們還是要使用筆記本、筆、橡皮擦的,這裡說的是真正的筆記本,不是筆電。柴沁住在圓環西北隅,讀的小學也在西北隅,文具店和百貨店在西南隅,上了中學,校車的上落點也在西南隅,圓環的西側是她主要的活動範圍。初三時,圓環的東南隅出現了一家電影院,接著旁邊開起了炸雞店、泡沫紅茶店,於是她的活動範圍擴展到了東南隅。只有西北隅是陌生的,直到高中時一條新的公車路線從圓環西北隅穿過圓環蜿蜒進入東北隅,已經十六歲的柴沁週末也不再只跟著爸媽出門,開始和同學約會,獨自搭乘公車前往市區的碰面地點,當車駛入東北隅時她竟有一種探險的心情。

圓環的西北隅,也就是柴沁家所在的區塊矗立著一大片獨門獨院的別墅,但是東北隅則有著一大片眷村,柯微彤就是眷村的孩子。小學一年級,紮著麻花辮或馬尾的柴沁並不喜歡上學,主要是討厭班上幾個調皮的小男孩,他們總是變著方法地惹惱柴沁,一天中午,他們在柴沁的桌上用粉筆畫了亂七八糟的圖案,柴沁看見了,立刻調頭走出教室,她穿過校園中間偌大的操場,從低年級教室來到高年級教室,她隱隱感受到自己被一股堅定的意志所驅使,她必須解決眼前的困擾,但是要怎麼解決呢?她想起了哥哥,於是她站在五年級的教室外,對著高大的五年級學長說:我要找路達,我是他妹妹。一個五年級生回答:他不在教室,另一個疑問:路達有妹妹嗎?沒錯,你大概也發現了,一個姓柴,一個姓路,怎麼是兄妹呢?確切地說,路達是柴沁的乾哥哥,因為路達的母親和柴沁的母親是好朋友,路達家裡三個男孩,沒有女孩,所以柴沁一出生,路達的母親迫不及待認了乾女兒,對她疼愛有加,於是她一出生就有了三個異姓哥哥。

聽說路達不在,柴沁沒了主意,她所能想到的解決辦法就是讓路達來解決,她哭了起來,旁邊環繞著幾個五年級男生的保護欲立刻被激發了,他們問柴沁發生了什麼事?柴沁抽抽噎噎地說了,男孩們一片打抱不平的義憤填膺,陪著柴沁回教室,完全忘了自己小時候也欺負過女同學。說欺負其實也不能算,就是想引起對方注意,年紀還小的他們不清楚這種故意的調皮,潛藏著被異性吸引的喜歡,走在操場上矮小的柴沁後面跟著三個相形高大的男孩,其中一個說:我第一次看到紫色的皮鞋,柴沁腳上穿的紫皮鞋有著鏤花扣帶,從小她就擁有各種精緻的用品,蕾絲花邊白短襪、紗裙、蝴蝶結髮飾,國外帶回來的迪士尼卡通圖案書包、鉛筆盒和保溫飯盒,她是在悉心照護下成長的,吃穿用度全不馬虎,為了不在手臂和大腿留下疤痕,就連卡介苗預防針也特意注射在腳底。不一會兒,聽聞消息的路達也來了,他們警告了畫柴沁課桌的小男孩,其他小男孩也看到了這陣仗,以後沒人敢調皮惹柴沁,而柴沁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習慣,靠一個男人解決另一個男人帶來的困擾。

一直習慣倚賴路家三兄弟的柴沁,和路家三兄弟明顯疏遠是在她十四歲的時候,剛剛進入青春期,她對於身體的改變有些難以適應,尤其是每個月的生理期,來潮的不便與不適,肚子痛、不能吃冰,一向親近的哥哥們以為她病了,她怕他們知道,為什麼怕?似乎覺得那是難以啟齒的隱晦疾患,一回,路達發現了她拿著衛生棉,不知那是什麼,於是問她,柴沁不肯說,從此,柴沁和他們保持著距離,覺出彼此的不同,這種意識其實還有著不滿,憑什麼男生不用每個月忍耐這樣的不舒服。

柯微彤不一樣,柯微彤不靠別人解決問題,解決不了的問題她就放著,放也放不壞,有些放放就忘了,忘了就不是問題,這樣的一種態度意外使得柯微彤散發出瀟灑佻達卻不惹人厭的氣質。柯微彤和柴沁在同一所高中讀隔壁班,常在走廊遇到,在還有髮禁的年代,剪著齊耳短髮的柯微彤依然不失清麗,且散發著一種小男孩的俏皮,一天午間打掃時柯微彤在走廊拖地,不小心打翻了水,她毫不在乎佯裝拖把是毛筆沾著水在磨石子地上寫了一個字,柴沁經過沒留意,被揮舞的掃把絆倒,整個人向前傾,柯微彤反應很快蹲下身扶住了她,柴沁跌坐,上半身靠在柯微彤的臂彎,她低頭凝視著自己,問:「你還好嗎?」柴沁竟然臉紅了,她點點頭,柯微彤扶她起來,說了句對不起。

後來柴沁留意到總在回家的校車窗外看見柯微彤騎著自行車的身影,有時她被校車拋下了,但是校車停下讓到站學生下車時,她又追上來了,連續好幾次後,終於柯微彤的自行車打橫攔在柴沁面前:「走,我帶你去吃冰。」柴沁愣住了,諾諾問:「去哪?」柯微彤說:「上車。」學校是禁止單車雙載的,不過這裡離學校已經三、四公里遠,也不會有老師看到,柴沁一咬牙坐上了自行車後座,柯微彤載著她去到了圓環的另一邊,在一家冰店前停下,她說:「我請你,吃什麼?」「冰淇淋蘇打,鳳梨口味的冰淇淋。」柴沁回答,這家冰店柴沁很少來,她總是放了學就回家,冰店主要提供各種水果口味冰淇淋,可以搭配紅茶、汽水或酸梅湯,店家還會在杯子裡添加所選擇口味的水果,所以柴沁杯子裡的汽水混合著切碎的鳳梨,柯微彤點的是西瓜冰淇淋紅茶,她用長勺吃著切成丁的西瓜:「你鋼琴彈得真好。」原來她留意過自己,柴沁有些意外,大約是經過音樂教室時聽到的,她小口小口吃著鳳梨冰淇淋,混合牛奶後粉黃的顏色像她現在的心情,溫柔的,清新的,接著用吸管吸了一口汽水,氣泡帶來的刺激感也像她現在的心情。

柯微彤說:「我絆倒你的那天,你知道我在地上寫的是什麼字?就是沁,你的名字,似水的心,一寫你就靠近了。」

柴沁聽得愣了,不知該如何反應,那竟像一個咒語,招來了她。吃完冰,柯微彤騎車載她到巷口,走前說:「期中考完,我們一起去看電影。」

柴沁於是期待著,每天晚上溫書的時候,心裡都想著和柯微彤一起看電影。期中考結束的星期六下午,兩個女孩在森玉戲院看《克拉瑪對克拉瑪》,電影中梅莉.史翠普飾演的妻子離去,達斯汀.霍夫曼飾演的丈夫只好獨立撫養小孩,最後兩人為了爭取小孩監護權,在法庭上彼此攻訐,柴沁哭了,原來至親反目的冷酷更讓人受傷,電影結束,戲院的燈亮了,柴沁紅了的雙眼一下讓她難為情起來,她用手帕擦拭著,柯微彤伸手揉她的頭髮,嬌寵地說:「我們沁沁愛哭哪。」柴沁聽了既甜蜜又害羞,柯微彤盯著她的手,然後說:「你的手帕真精緻。」不知道為什麼柯微彤這句話讓柴沁決定換手帕,柴沁家裡的手帕都是媽媽買的,日本進口的手帕材質細緻,花樣秀美,那天的那一條是粉紅色的芙蓉花淺灰色的葉,是因為不想和柯微彤有距離嗎?柴沁當時並沒有細想自己的決定。

柯微彤的父親是退伍軍人,現在擔任倉庫管理員,母親在醫院當護士,和柴沁的家庭確實不一樣,但是這對她們這樣年齡的同性友人來說,並沒有影響,柴沁卻兀自留意起。兩個人走出戲院,下午四點的陽光耀眼,潑灑在騎樓下,她們沿中正路走向平等街,柯微彤說去吃三樣冰,柴沁從未吃過,巷子裡搭的棚子,店家檯子上有二十幾樣材料可供挑選,柯微彤熟門熟路地選了仙草、綠豆和芋頭,她向柴沁解釋,之所以叫三樣冰就是因為可以任選三樣搭配剉冰和糖水的材料,柴沁選了鳳梨、愛玉和甜玉米粒,柯微彤說:「你喜歡鳳梨。」柴沁沒有回答,她覺得與其說是喜歡鳳梨酸酸甜甜的味道,現在可能更多是因這溫柔的淺黃色是她對柯微彤的聯想。柴沁吃著愛玉,軟滑的口感緊貼著她的唇舌,柯微彤說:「電影裡達斯汀.霍夫曼在廚房做早餐,一開始手忙腳亂,一片狼藉,做父親的對兒子一無所知,要是我媽決定出走,在我家就不會這樣,我爸的飯做得可比我媽好吃。」

「我爸從不進廚房。」柴沁低著頭,她沒說其實她媽也不進,家裡有佣人,所以她的便當菜總比別人精緻,精緻但不一定好吃。

「我爸蔥油餅做得特別好,下次你來我家吃。」

柴沁看了柯微彤一眼,沒有回應,反而說:「到後來父子感情融洽,卻又不得不離別。」她說的是電影,柯微彤說:「這世界就這樣。我爸的韭菜盒子更棒,一定要嘗嘗。」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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