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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黃克全／ 咆哮的雲
圖◎吳怡欣
◎黃克全 圖◎吳怡欣
無疑的，我是個早熟――或早衰的少年，那年我開始迷戀上島上的雲，尤其是夜裡的雲。我以蚯蚓皮膚呼吸般的敏銳體知到，雲莫不就是裂變的海，海是忠實的鏡，而鏡是拆解形象的手。比石縫的迷宮更杳遠的洪荒之野，以陣陣巨大鐘聲的無形之象，將還是懵懵懂懂，但已老成的我，包裹在無邊的岑寂。
老家是雙落兩進式傳統厝宅，中間有花崗岩鋪底的天井，那是我的桃花源。入夜，我常搬張長板凳到天井，仰躺在上頭。瞬刻間，來自八方的咆哮，飛奔在蒼穹之上，宛如崩裂的銅山，未來將鑄成又崩毀的警鐘，煌煌亮著的警鐘。那一切――包括自己的沉默，總令我喪膽。
我忍不住不時這樣忖想：一枚眼瞳不看我的時候，可就消失了我的存在？還有結伴同行的一段凶猛的往事？我走過的可是水鏡？肌膚豁然剖開如豎浪，更凶猛的鏡像，盯住我全身每一寸，呼嘯遂起自最深處的八方，那使人喪膽的夜之無限，以及那無限的美終究挽救了我？還是使我更加喪膽？
當然，我也不免經常懷疑自己那小小的憐憫，或憐憫那待鍘的、狼尾草般的懷疑。
有些雲結實如石塊，有些不斷沿路隨時旋轉、崩裂四散，崩裂四散的飛雲是指南針，是隨機拋擲的柯枝，為要尋覓精神家園，飛轉地指出千百個方向。
在那年代，金門是座四處環海，但對海處處設限的小島。人們望海而生敬、生畏。幸好想像挽救了我。此刻奔雲自動換喻成海洋，不久遠方若有似無的潮音加入海整體性的一部分。隨後，另一些奇怪的意象跳進來：一垛斷牆、一條長長的堤防、一株梧桐、一條河流、一個女人，還有萍蓬、蒲公英、雛菊、冰凌……這些意象隨即自動組成下面這些更明確的、接近意義的東西：斷牆砌不成天堂，耳道奮力築成一道阻擋死亡的堤防，震耳欲聾的聲音朝寂靜膜拜；等待獵獵之風的梧桐，梧桐樹下等待渡船、為渡過一條河而生的女人，在鬢角繫了一枚銀鈴――那枚銀鈴可給了她虎虎的勇氣？
我無數次駕著想像的翅膀飛越海峽，一枚朝向海峽的月亮，捕蛾燈般的月暈，眾蛾撲向其中，撲向那旋轉，淒豔的舞姿。且以空茫為鏡，且戰慄於某種波浪的焚燒，閃電奔出眼眶，眼眶隨閃電以崩落，天涯隨不斷伸長的手臂伸長、伸長，儘管天狼星在第五季鎮夜嘶嚎。
那時我還不了解悲傷、罪、命運為何物，但時間何其殊奇，它以某種看似無關聯的什麼事物的影子，給了我預示。另一個我遂告訴自己：願悲傷不再與誰同行，願萍蓬草的四季、蒲公英的春天，落腳哪裡我就落腳哪裡。確信死過一次的，就不會再死。同樣確信悲傷是罪，儘管黑袍人的斤斧丁丁，唯堅持額頭鑄一山巍峨，且挽潮水於奔逝，不向川流索取曩昔的造影，不追究鐘聲是否埋葬謎題，雛菊冷冽的昨天，請回歸溫暖的泥土，儘管焚身冰凌的火，灰燼中我必然要再被創造，升騰為風中之星，虔敬的初夜，夜歌如夢，破冰船犁開冰凌。
朝山巔一路焚燒而去的，一眼為曩昔鐘聲，一眼為更虔誠的浪濤的思想。
沉默的浪濤將我包圍，岩石般將我包圍，而我亦將它包圍。堅信沒有哪一種悲傷徒勞……剎那間墜落的流火散在荒杳的海洋，鑄成一座座更洶湧的銅山。
那時我還是個造夢的少年，無邪是造夢的源頭，但不久我更發覺不進入某種世俗還真不能造夢。我告訴自己：慈悲的造夢人哪！ 誰能逼水成火呢？誰能搥打堅硬的現實成繞指柔？使紛紛夭折的魂魄憑著一闋鎮魂曲朝歡樂的河道且行且歌？
我仰望天穹，天穹除了走雲，有時還有星星，偶爾我看到紛紛飄墜的流星雨，偶爾看到一、兩顆點綴般的星子。
今晚又有一顆星子墜落了。而每墜落一顆，人間就有某人的腳步踉蹌一次嗎？就有人走入一座深邃不見回音的井？
忽然有人呼喚我乳名，那是母親的聲音。她在我們家另外一棟隔著磚埕的老厝喊我。我裝做沒聽到，我覺得做為一個純粹的母性的聲音，那聲音太溫柔，太悲哀，使我不忍心跟她相認。母親自小隨外公外婆流離在安南、廈門，在金門度過了一段安穩靜好的歲月，可是，平日講話語音宛如小鳥輕而細碎，洩露了她靈魂深處的不安。嫁作人婦，成為人母，她失去了一個長子，也就是我那不滿週歲即夭折的大哥。母親說過這是隔壁某某請人畫符法作祟，奪去了我大哥性命。我們家也從此和原來是堂親的隔壁家斷絕來往。
鎮夜搓著手的，正是世上所有母親吧？晶亮的一綹綹濕髮，猶有霜冷星光的手，從水聲拽起一枚銳利的月亮，偷偷告訴我，說世間最大的謎團其實並沒有謎解，世間的因果其實也將失去因果，因為「最後」的因果終究無從追溯。可那是我們此生最大的報償。如今母親已魂歸淨土，這愛怨的因果終將告一段落。遠方一陣悠悠的歌聲，無人的歌，夜發出天地的隱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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