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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阿布/病房

2019/09/30 05:30

圖◎達姆

◎阿布 圖◎達姆

透過病房交誼廳的大片落地窗,可以看見遠處一整排山脈。第一層是低緩的丘陵,我想大概是在大溪一帶;再後面一層是比較高的小山,然後緊接著背後就是更高的綿延山勢,或許已是雪山山脈的一部分。然而在一年中天氣最晴朗的幾個日子裡,或許有機會看到在那些山之後,隱隱約約有一座屏風般的稜線,出現在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那是聖稜線嗎?稜線上那個雙肩寬闊的山頭,會是大霸尖山的背影嗎?

然而我從來沒有親身抵達過那條稜線。最多的日子,我只是坐在可以望見稜線的電腦前,開著一筆又一筆的醫囑,打一篇又一篇內容相似的病歷。

我不喜歡稱之為精神病院,以及隱含在其背後獵奇與監禁的想像。這裡是精神科慢性病房,雖然慢,但本質仍是病房,有入院有出院;這裡不是最後一站,多數人只是在此換車,休息,備妥分量足夠的糧食與水,準備轉運往下一個(希望是)更好的地方。

在慢性病房裡,面目相仿的今天咬著昨天的尾巴,一日複製著一日,一週循環一次。購物時間,卡拉OK,衛教團體;大部分的日子是重複,雖然夏宇說,重複可以使我幸福,但現實生活裡也可能不一定如此。時間到了餐車送來飯盒,飯後睡前音響裡一天播放四次刷牙歌,大家從房間出來,集中在走廊上刷牙。時間在病房裡四平八穩地流過去,他們面無表情站在自己的門口,手上拿著沾滿泡沫的牙刷與漱口杯,偶爾我經過時有些人點點頭和我打招呼,那眼神驚人地篤定,像是久佇岸邊的釣客,是看過許多時間流逝的眼神。

醫護人員一批輪過一批,人來了又去,他們之中的某些人則一直住在病房裡,像整個病房共有的記憶。很多年以後,在病房受訓過的醫師在醫學會裡相遇,偶爾會聊起當年照顧過的誰誰誰,現在還在住院嗎?有沒有好一點?啊另外那個我們都知道的某某,後來發現癌症,沒半年就走了。這樣啊……然後一陣沉默。有些人我們以為他們會一直在那裡,但病房裡和世界其他地方一樣,時間過得再怎麼慢畢竟還是會向前走的。

長期住在病房裡的個案生了重病,轉到加護病房去。幾次去探望家人始終都沒有出現,加護病房的護理師說,倒是慢性病房不同的工作人員下班後分別來看過她好幾次。幾個禮拜過去,她還是無法脫離險境,原本為她留著的床位已有新的個案入住;後來輾轉聽到她終於慢慢穩定了,轉到內科的普通病房。

一日到內科病房看會診的時候,在走廊上被人叫住,回頭一看,竟是她坐在輪椅上被看護推著,身上掛著點滴與管路,勉強擠出笑容和我打招呼。她問起我們病房,問起偶爾和她吵架的老室友,然後問我有沒有可能再回去住呢?我不忍告訴她我的臨床判斷,僅安慰她努力做復健,盡量讓自己身體好起來。

回病房值班的時候,我找到她的老室友,轉達給她來自病房外的關心。病房內的她睜著圓圓的眼睛,似乎不解地繼續追問,她會回來嗎?她什麼時候會再回來這裡,跟我們一起做早操?

住院是幸福還是不幸?那出院呢?病房裡的住民總是來來去去,每個人的住院都有著自己的原因;而那些留在病房裡、成為工作人員集體記憶的人,背後通常都有盤根錯節的故事。那些故事的根深深地扎在過往的生命裡,是英文病歷呈現不出來,交班時也沒辦法完整說清楚的,只有聽資深的主治醫師與社工討論時才隱約了解來龍去脈。那些故事可能是關於一個無力的家庭,被時間奪走青春的父母,以及離散各處的兄弟姊妹;又或許是另一種可能,關於酒、關於暴力、關於誰負疚,與誰的傷心離去。

提問者說,為什麼要逼他們住在醫院?難道不能讓他們回到社區,回到自己的家裡嗎?為什麼醫院要剝奪他們的自由,和與家人相處的時間?這樣的問題對某些人來說可以是目標,但對另一些人可能是一種奢侈。與很多人認知的不一樣,現今社會裡精神醫學的權力尚未大到能夠真正的永久監禁一個人,病房也不是最後的終點。和醫院中其他病房一樣,住院後總是要出院的,每一次的住院與出院都是一段漫長的跋涉。跋涉通常不是大山大水,而是發生在沒人看得到的角落、小小暗暗的會談室裡,在醫師、社工、家屬與個案之間,信心、承諾、與失望之間;那短短的距離,從這一端到另一端,有些人卻已經走了好幾年。

或許我們該問的不是為什麼他們必須留在醫院,而是為什麼外面沒有其他地方能夠穩穩地接住他們?這不一定是誰的錯,更可能的狀況是大家都沒有錯,或許沒人有能力負起全部責任,但最少最少可以試著一起走過。

病房內有自己的課表,病房外的護理站也有另一個。每日輪三班,每個月的班表二十號更新,薪水五號入帳,重複也是工作人員的日常。住在病房樓上宿舍的護理師準時在自己的上班時間之前走下來,打卡,交班。一片透明的強化玻璃區隔開護理站的內外,有時他們拿著泡麵碗,伸手進來等著工作人員澆熱水,隔著玻璃兩邊的倒影重疊在一起,看不清楚究竟是誰的臉孔。

有沒有可能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的界線不再分明,甚至消失?如同村上春樹小說中提到的,只有少許工作人員、而主要依靠大多數住民自治的療養院,或許能成為一個理想。但沒有管理,如何監督?怎麼確保自由不會形成新的壓迫,成為另一個《動物農莊》?或許會成為下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

如同1960年代開始的去機構化(deinstitutionalization)運動之後,大型、長期的安置機構大幅減少,但那些離開的人其實不一定能如當初倡議者的理想,回到家人身邊,度過剩餘的人生。在街頭,在監獄,隱約可以看到他們之中某些人的影子,而更多的影子,就這樣默默地消失了。而怎樣的人生才是好的?而那樣的「好」又是誰定義的呢?他們很多人不太說話,蹲在角落,城市的人群從他們面前快步走過,趕往自己的生活;因為他們太安靜了,很少人願意停下來,好好聽他們的故事。

夜已經深了,剛處理完病房內跌倒的事故,我獨自一人在護理站的電腦前打著紀錄。面對漆黑的大廳,啪搭啪搭的鍵盤聲在空洞的病房內轟然作響,發出比想像中更巨大的聲音,彷彿神的歎息。

我面前的這座病房,是安置機構?是方舟?是隔離著瘋狂的集中營,是牢籠,或是庇護所?或者這裡其實沒能承受那麼多複雜而沉重的想像,只是一家醫院裡的精神科慢性病房,依照規範與知識,在機械化的日常中,盡可能好好地對待遇到的每一個人。而病房也和世界上其他充滿人的地方一樣,會發生好事與壞事,有暴力,有幽微的權力結構,偶爾也會出現人與人之間情感的光輝。

無論在病房裡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我們最終都將在這裡老去,而老去的速度是一樣的。在這裡我們都獲得了某些東西,但同時也失去了另外一些。

或許只有時間是最公平的;在時間巨大的病房裡,我們都只能是被囚禁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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