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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董啟章/ 悼父

2019/09/29 05:30

圖◎郭鑒予

◎董啟章 圖◎郭鑒予

父親來不及看到這本書了。在收到校對稿前兩天,他離開了。他甚至不知道會有這本書。一本關於他的孫子,也同時是關於他兒子的書。到了最後,又成了一本關於他兒子的父親,也即是他自己的書。每個父親也曾經是一個兒子,這是個說出來也覺多餘的事實。但我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句話一點也不多餘;甚至,簡直是至理名言。

我從想寫兒子開始,接著發現不得不寫身為父親的自己。然後又覺悟到,要了解父親的角色,不得不從身為兒子的角度,去了解自己的父親;以及去想像,父親是如何了解他的兒子,也即是我。父子,子父,子父、父子,不斷地承傳、反復。到了離別一刻的來臨,卻創造了新的關係――生者與逝者;新的感受――思念。終於確證,時間不能逆轉了。

我在書中戲寫了自己的遺書,在現實裡卻要面對父親的逝去。他沒有留下遺書,或遺言。不過,一切已盡在不言中。他的人生應該沒有遺憾,可以圓滿地結束了。這是何其幸福的事情。父親終了之時,我們一家來到他的床前,他的心跳已經停頓了,看上去好像是睡著了一樣。我俯在他的耳邊說:爸爸,你做得很好,你的人生很美滿。我們都很感激你,也會一直懷念你。你不必擔心,可以安心上路了。

其實這樣的話,我四年前已經說過一遍。不只一遍,是許多許多遍。那個十月,在父親八十歲生日之前幾天,某清晨五點左右,我接到母親從急症室打來的電話,說父親氣喘入院。我到達病房的時候,看見父親臉上罩上了呼吸機,在痛苦地掙扎著。醫生臉色低沉地跟我說,父親因肺炎觸發心臟衰竭,情況危急,要有心理準備,叫我盡量陪伴他。我以為這次一定凶多吉少。於是,便在他耳邊說著鼓舞他的話、感激他的話、令他放心的話。我希望他無懼死亡,帶著最安然的心情離開。說了半天,他的病情卻慢慢舒緩下來,度過了危險期。

那樣直接表達情感的話,我未曾跟父親說過。而沉默寡言、不善辭令的父親,也不慣向我們訴說內心感受。我無法確認,當時處於精神迷糊狀態的他,有沒有把話聽進去,或者能否感受到有人在旁邊給他打氣。父親和我們的溝通方式,一向也是心領神會的。探望他時噓寒問暖,止於生活所需,吃得如何,睡得可好,有沒有頭暈身熱之類的,甚至有點過於禮貌的相敬如賓。唯有提到他的年輕往事、工作專長,或者家中的水電維修,父親才會乘興而起,一發不可收拾,大半天滔滔不絕。

記憶中父親從沒有教訓過我們。沒有講過人生道理,也沒有左右過我們的決定。我們做得好的時候,他以笑容肯定;做得不好的時候,他以關切的神情加以提醒。他沉靜而不冷淡,平實而不呆板,節制而不吝嗇,寬容而不放縱,堅毅而不嚴厲。待人以善,處世以誠,凡事以人為先,以己為後。雖然教育水平不高,但克勤明達,注動行儀和品格,對子女行不言之教,不教之教。潛移默化之下,我們都深深領略到如何做一個無愧於心的人。晚年的他縱然有固執的地方,不時為小事與母親爭拗,但回想起來,也成了回味無窮的夫妻戲耍。

那次在生死邊緣的徘徊,父親覺得是撿回了命。因為心臟動脈嚴重阻塞,無法進行「通波仔」手術(心導管介入治療)。醫生建議的「搭橋」手術(冠狀動脈旁路移植),父親認為風險太高,恐怕身體承受不了。出於小心謹慎、不愛冒險的性格,他情願採取保守的藥物治療,賺一天得一天。那時候我還以為父親時日無多。可是,出院之後,心臟功能只剩百分之十五、曾經極度虛弱的他,竟然奇蹟地慢慢復元,至少去到可以自行出外的程度。如是者賺回了差不多四年。

從物質方面說,父親一生所賺不多。除了在樓價還算合理的時代,辛勤工作供了一個小單位,養育我們長大,沒有蓄積任何資產。在祖父生命的晚年,父親和二叔兩兄弟在深水埗塘尾道創辦了董富記五金工場,專門為製衣廠製作衣車零件。隨著香港製衣業的沒落,工場於1998年結業,父親正式退休。我還保存著兩本董富記六、七十年代的線裝大本帳簿。前一本有祖父的筆跡,後一本已改由父親填寫。出入帳都是日常瑣碎,零件材料若干、燈油火蠟若干,小工序小生意,不是什麼鴻圖大業。父親的人生收支結算,也如這部帳簿一般,都是平常的小得小失,點點滴滴,細水長流,每一分毫也得來不易,但每份付出也在所不惜。

十六、七年前,為了寫一部以自己家族為背景的小說,我和父親做了個詳細的訪談。他從在廣州的童年記憶說起,到抗日戰爭時走難的經歷,再到戰後祖父帶他兄弟倆來港定居,逐一娓娓道來。然後就是突然中止的學業,初當學徒的生涯,自學機械和自行開舖的摸索和打拚。當然少不了跟母親的認識和結婚,以及我們三兄妹的出生和成長。他大半生的經歷,我都化做小說,融入《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裡去了。後來小說改編為舞台劇,劇團把父親還保留的一台小型車床搬到舞台上(使用多年的舊車床早已在工場結業時賣掉了)。上面說到的舊帳簿,也在劇中用上了。父親去觀劇的時候,看見演員扮演祖父和自己,看見他引以為傲的工場和熟識的工具的再現,應該會百般滋味在心頭吧。謝幕的時候,他接受了全場觀眾的鼓掌。那是父親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公眾面前成為主角。

父親的人生成績表肯定是亮麗的。做為終身的技術工、手藝人,他以虔敬和耐心,打造好每一件作品,絕不偷工減料、粗製濫作。為的除了是養家餬口,也是出於生而為人的盡力和盡心。在公在私,父親也有一種純粹的、不帶功利目的的責任感。就世俗的標準而言,父親是個說不上有什麼成就的平凡人;但就勝義的人格完成而言,他超過了許多所謂的成功人士。

小時候的父親甚有讀書天賦,但因為家境不好,剛念完小學便出來當學徒。他對事物運作的原理深感興趣,擅於機械部件的設計;如果生得逢時,他一定會在理科方面有所成就。由於時代的限制,他只能成為技術工人,但終身敬業樂業,自力自足。如果說父親有什麼渴望,那肯定是子女能做到他自己沒能實現的事情。但他從來沒有給我們壓力,也沒有干預我們的自由。所謂豐儉由人,只要我們盡了力,做到多少他也會感到滿意。而在他人生的最後階段,最關心的就是他唯一的孫子的成長。

我兒新果初生之時,父親健康尚佳,經常幫忙照顧。小兒每週至少有一晚住在祖父母家。孫子長及童齡,祖父不時帶他出外,乘巴士四處遊玩,近至各區公園和博物館,遠至山頂和海灘。後來果在家玩教書遊戲,迫祖父母扮演學生,接受高難度的課業考驗。對於學識不多、執筆忘字的父親來說,肯定是苦不堪言。我身為兒子的,為父親帶來這樣的麻煩,常常心存歉疚。待年紀稍長,果也明白自己從前實在過火,並改掉偏執和懶散的習性,認真讀書和做人。縱使受到孫子的諸多煩擾,父親卻一直獨排眾議,對這個人兒讚賞有加,深信他終會頑石點頭,出類拔萃。這個也許就是他在臨終時掛在心上的最後願望吧。

在度過超額人生的三年多後,父親被診斷患上大腸癌。這消息讓他有點措手不及。他一直以為,威脅自己生命的是心肺疾病。癌症對他來說是意料之外的事物。不過,意志頑強的父親還是泰然面對。無論是資金還是心態上,大家本來也做好了大打一仗的準備。想不到的是,在多番檢查之後,父親的年紀和體質並不適合接受激烈的治療。加上留院期間不幸又發了一次心臟病,連簡單地進行腫瘤切除手術的條件也不符合。折騰一輪,結果又回到原點,美其名為保守治療,事實上就是聽天由命了。

這次出院,父親的身體狀況是歷來最差的。心臟機能每況愈下,長期腸出血導致虛弱無力、精神萎靡,體重也迅速下降,變得前所未有地消瘦。飲食方面,不但油鹽濃膩要節約,連纖維食物也不能吃。每天就只能進食肉碎粥和肉湯,喝一點清果汁。父親一向不求口腹之欲,味道寡淡對他沒有影響。但是,以這樣的餐單,要恢復體能也很困難。出院初期只敢在家裡活動,步步為營,唯恐又再觸發狀況。幸好這年冬天不冷,春夏又很快來臨,對於血液循環欠佳的父親來說是可喜現象。我只是擔心他沒法捱過另一個冬天。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倒數了。

父親並未就此放棄。開始的時候,他曾經一度有點消極,覺得自己不適宜外出。於是我便隔天過去陪他下樓散步。先在屋苑的花園平台繞兩圈,然後到商場買麵包和日用品。我通常是下午兩點多去,遇見晴天的日子,父親喜歡坐下來曬一會太陽。因為氣血不好,他的膚色變得很白,但表面有一種返老還童的光滑。在陽光下他的手還是冷的,但指尖卻很柔軟,跟我記憶中的不同。印象中父親的手沾滿工場的金屬塵粉和油汙,皮膚的質感粗糙剛硬。歲月不但能令人鉛華盡洗,也能令人脫繭重生。我眼前彷彿不是垂垂老矣的父親,而是一個搖搖學步的孩兒。他真的覺得,只要重新鍛鍊,便可以回復之前的活動能力。到了後來,沒有我陪伴的日子,他也能自己到街上買東西了。

陪父親散步的日子,我們聊了很多話。也不算是深度的情感交流,只是閒談對各種日常事情的意見。除了討論病情和起居飲食的調節,還會談到家人的狀況,例如弟弟為什麼辭掉工作、妹妹居住的老家要更換什麼電器等。當然會說到母親的種種。在母親面前,父親總是容易做出批評,但在背後,他說的都是對妻子的關心。還有聊到屋苑的維修、超市的物價、天氣的變化,或者彼此的種種往事。在七、八月那段日子,也會談到時事。

歷史偉人教人記住他們的豐功偉績,親人卻教我們記住他們生活上的微末點滴。彷彿事情愈細,銘刻得便愈深;愈瑣碎,愈富有生命的質感。幾個月來,我給父親買雞精、果汁、營養品,看著他的健康漸有起色。我陪他買熨衫板、睡褲、拖鞋、餐具,帶他去看醫生、剪頭髮、換新身分證,彷彿前面還有長久生活下去的許多日子。父親去後,母親才說,多年以來,父親都比她早起,煮水沖茶,為她斟好一杯,放在案上,天天如是,直到最後。我卻記得小時候,父親在晚飯後總會為我們把蘋果削皮切塊,然後才回到工場去繼續工作。為家人切蘋果的習慣,後來由我繼承。不過父親堅持自己選購蘋果。每逢週日晚上大伙兒回家吃飯,他必會在超市挑選最好的蘋果。縱使,他自己已經不能吃蘋果了。

在出事前一晚,兒子果去祖父母家吃飯。他回來說,祖父十分健談,循例和祖母爭論,看起來一點事也沒有。第二天早上,母親來了電話,說父親昨晚深夜不適,屙嘔肚痛,叫我過去陪他進醫院。在急症室經初步診斷,懷疑是腸胃炎。其他指數一切正常。在病房躺了半天,沒有特別的治療方案。到了晚上給了一顆抗生素。一和水吞下去,就嘔了出來。醫生連忙指示打了支止嘔針。我臨走的時候,父親在床上挨坐著,狀似忍痛,但已經沒有嘔吐。我拍了拍他的肩,說:休息一下,沒事的,我明早再來。回到家裡,雖然擔心,但未有做最壞打算,還在設想明天。睡夢中聽到手機響,一睜眼,便心知不妙。那邊說:家人立即來,病人正在急救。

去到醫院,看見很多護士圍著病床,醫生走出來,說:已經沒有心跳,你們決定要急救下去嗎?我聽不懂。已經沒有心跳,那還有什麼好決定?我後來才知道,醫生是不會隨便說「死」的。就算實際上已經死亡,他也會問:救不救?不救的話,會給家屬時間和死者見面。像個中學生似的小個子男醫生說:他可能還有意識的,親人可以和伯伯說最後的話。我沒有質疑他:不是已經死了嗎?還說什麼話?醫學上怎麼證實一個人沒有心跳以後還有意識?有意識即是死了沒有?不要疑問,只管相信。

護士已經為父親整頓好。他安然地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沒有急救時零亂的跡象,真像睡得很安穩很舒適的樣子。在我和母親、妻子之後,弟弟、弟婦、妹妹,以及我兒子都趕到了。於是我們便輪流和父親說了話,有的說出口,有的在心中說。我俯下身,摸著父親的額頭、臉頰、鼻子、眼瞼,在他耳邊說了那番話。我相信他聽到了。

太陽出來了,一線晨光,投向窗前的病床上,照亮了父親的臉面。高高的眉骨、直直的鼻梁、深深的眼窩,輪廓更顯分明。弟弟想拉上簾子,我說不要,爸爸喜歡曬點太陽。父親的容顏,靜靜地沐浴在溫和的光芒裡,就好像光是從他的臉上散發出來一樣。那是多麼的漂亮,多麼的美好,但也是多麼的令人傷心的時刻。

完成後,醫生做了最後一次確認,然後宣布死亡。接下來的都是俗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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